五言古风的韵律【精选】
讲师:杨强老师
五言四韵的古风(下)
今天我们继续讲四韵五古。五古难得的是语言要有古味,语言不必太花俏,要能从看似平淡的语言中写出朴厚的味道来。就目前交作业的情况看,华哥的两首五古,我觉得最近古味,像“秋蝉鸣深涧,玄鸟安西屋。夕照树影斜,哞哞小牛犊”、“山菊半坡黄,疑近陶公屋。在野有幽色,未肯减妙馥”,这种语感都不错。风柳无言的也不错,像“津口隔浅流,遥望桑柘烟。华发龙钟客,一棹近飘然。躬耕自来去,寒暑不问年。得与归舟约,殷勤访桃源”这种句子,近于唐,语言很洒脱。
写诗语感是极重要的。五古对语言分寸的拿捏,尤为重要。不宜逞才,铺排拖沓。为什么我们要先从四韵的写起?因为比较短,要注意结构安排,学会节省笔墨,写古风要精简。今人写古风,因为没有篇幅限制,十之七八都有赘笔。就是显得很拖沓,不够凝练。这样写的人有个观念,总以为自己写得越长,显得越有才华,给人的感觉就是自己越厉害。其实,诗从来都不是炫耀出来的。不管古风还是近体,写诗过分炫耀才华,都是大弊病。
古之大家、名家,胸藏万卷尚且不炫才;我们能有几分才气,却要炫耀,这就落入下乘了。故而我们不妨看看孟浩然、韦应物的五古,基本都不长,但剪裁得恰到好处,读起来特别舒服。格调高雅,韵味高古,真是当之无愧的佳作。我们来看孟浩然这首《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这种五古极佳,妙在:一是写景的神韵;二是把主人公的深情含而不露地寓托在景语上。我觉得大家目前要着重关注第一点,如何写景富于古味,富于神韵。我觉得遣词用语是关键。你看孟浩然,这开端两句“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夕阳西下,越过西边的山岭,渐渐沉下去了,千岩万壑突然就变得昏暗寂静了。学这样的诗,不要只看意思,我们关注的重点不在于作者写了什么意思;而在于他是如何表达的。
说句实话,这意思很简单,我们都会说,就是夕阳下山,周围变暗了。但能不能组合成这样富于韵味的妙句,就很难了。第一句“度”字,有一种时间渐变的过程,夕阳慢慢地度过西边的山岭。有人说,我把“度”改成“越”字,可以吗?我们读一下,“夕阳越西岭”,从意思上来讲是差不多的,没什么差别,似乎可以。然而我们学诗,不能只看意思一不一样,还要看句子传达出的味道、感觉、力量等等。
“夕阳度西岭”确实比“夕阳越西岭”的语感要好很多,而且原句确实有一种很朴厚凝重的感觉。改成“越”字,夕阳翻越了西岭,下山了,——“夕阳越西岭”,看似“翻越”一词给人的感觉更灵巧,实则过于轻巧了。即便灵巧,也不如朴厚之味。古风更强调朴、厚,少卖弄机巧。即便要巧,也要显得不刻意才行。就是说,如何确定一个字的精准使用,作为创作者,我以为很多时候不是完全靠理性的分析,认为这个字的意思符不符合,更多的是看敏锐的直觉与丰富的用字经验。
譬如李杜他们写诗,肯定不是经过分析之后才选择用字的,而是凭借天才的艺术感觉,去选择用字。如果用的字不合适,这种感觉会提醒他,这个字很别扭、很扎眼、很不舒服,他就会换字,换到合适的字,一读,心里就会格外舒服。我们看孟浩然的第二句“群壑倏已暝”,这一句妙在“倏”字,千岩万壑突然就暗了。因为夕阳下山之后,天会黑得格外快。那就换成“忽”字可以不?自然意思是差不多的,但语感终究不如“倏”字。
而且“忽”字过熟,平时见得太多,不够精警;而“倏”字相对陌生一些,就略有一种生新的感觉。其实我们想想,似乎觉得“万壑倏已暝”也可以。但孟浩然之所以不用“万”,而用“群”,估计是他要力造平淡之境,以自然高妙为上,用“万壑”,终觉用力过重,倒不如“群壑”显得更自然。就这前两句,“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看起来简单,但难得的是简单中,以朴淡中有高古的味道。
他还有一首五古《夏日南亭怀辛大》,开端说:“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前一句写太阳落得快,下一句写月亮升得慢。这两首的开端都是写夕阳西下的情景,你看意思,其实差别不大,但句子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这是古淡朴厚之感;“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音调读起来就响亮多了,有一种爽朗的感觉。但总的感觉,还是平淡中有高古之味。这种难写,要多品读。
陶渊明有《杂诗十二首》,第二首开端说:“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太阳从西边的山脚落下去,月亮从东边的山岭间升起来。一个“沦”字,写出白日西沉的景象,“出”字写出素月东升之景,这都是平中见奇的炼字法。古风炼字,不要过分求奇,更不能过分求巧,第一要绝对的准确、沉稳,在准确、沉稳中渐渐求奇。而稳是第一位的,看似平平常常的字,要做到一字不可移易。比如孟浩然的诗句,陶渊明的诗句,你看意思很简单,但却能做到每一字都绝对精准,一字不可移易。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这种句子就更高妙了,充满神韵。何为“松月生夜凉”?何为“松月”?反正是“松”和“月”两个意象的浓缩。你可以理解成“月色照在松间”,也可以理解成“挂在松顶的月亮”。但妙就妙在“生夜凉”。这种好句,其实无论你怎么解释、翻译,都无法传达它的妙处。你可以认为是夜色渐凉,当此之时,松林间恰好升起一轮皓月。也可以认为是,明月从松间升起,顿时让人感觉整个夜色充满了凉意。当然后一种理解好一些。
我们讲“形象大于思想”,诗人只是构造了一种形象,一种意境,但这种形象、意境给人带来的美感是无尽的。“风泉满清听”也是极好的句子。风声杂着泉声,是为“风泉”。作者宿在业师山房,感觉满耳都是清脆的风泉之声。——“风泉满清听”,这“满清听”三字真是绝佳。你若改成“风泉满耳听”,看似意思差不多,而“满耳听”三字,却是硬生生的蠢字。从意思翻译来看,“满耳听”三字是没有问题的。但从诗感、艺术效果来看,“满耳听”则是最丑最糟的句子。
全诗你只改动这一个字,把“清”换成“耳”,不要说这一句,便是整首诗,都成了很蠢很糟的作品了。所以,炼字多么重要,一字之差,可以是天壤之别。用好了,就是“神来之笔”;用差了,就是败兴的蠢句。“满清听”,有时候你很难用理性去分析作者是如何想出来的。为何“听”字前面可以加“清”字,构成“清听”?而且“清听”前面还可以加“满”字,——“满清听”,这是怎样奇妙的感觉。
你知道孟浩然想出这样的句子后,后人有多少人借鉴吗?举几个例子。宋代韓淲(biao)写《东山看梅》,末两句:“更踏野桥归,风回满清听。”是不是很有味道?宋代释文珦(xiang)的《题听松亭》,有两句:“天风引长松,萧萧满清听。”元代张仲深的《宿慈湖石上人房》,有两句:“风松响箫韶,危枕满清听。”是不是感觉也不错?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所以,孟浩然就这么一句,沾溉后世多广。
前四句写景以自然界的日月山川风泉等物为主,尽管有静景、动景,但基本以无生命的事物为主。后四句加入人物及烟鸟,就显得更有生机了。“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夜渐渐深了,砍柴的樵夫都归家了,烟霭中的鸟儿也已归巢栖息了。你看作者写动态之景,并不显得热闹,而是抓住由动入静的状态来写。樵人,已经归尽了,是不是变静了;而鸟儿也栖息睡眠了,还是由动变静了。整个的基调就是幽静。
正是由于刻画出了这种幽静之景,且语言简净,富于神韵,这种句子才显得高古。我们要注意,“烟鸟”一词的构造法,也是两个意象的浓缩,而重点在后一个意象。烟和鸟,但重点在鸟,是烟中之鸟,故称“烟鸟”,就像前面的“松月”,可以是松间之月,包括“风泉”,可以是清风吹拂下的泉水。这样把两个名词浓缩到一起,专指后一个意象,这种构思,凝练性很强,而意象又很丰蕴。我们要善于借鉴、学习。
比如温庭筠的《梦江南》,有两句:“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用“山月”对“水风”,山间的月色,对吹过水面的风,虽然“山月”是一个词,但它的美感里,是既有山,又有月的;“水风”只是一个词,但它的美感里,也是既有水,又有风的,而且我们还可以想象微风吹过水面的画面,多美。当然,我们也要注意词语搭配的习惯。比如松间之月,可说“松月”;山间之月,可说“山月”;但楼头之月,却不可以说“楼月”。
有人要问为什么“楼月”不可以?其实按照推理应该是可以的,但是“楼月”读起来很别扭,不自然,所以就不可以了。我们看最后两句:“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之子”是指这个人。古诗词中是经常用的,既可以指男子,也可以指女子,甚至可以指拟人的自然物。比如《诗经·桃夭》里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里的“之子”,是指要出嫁的姑娘。潘岳写《悼亡诗》,有两句:“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这里的“之子”,是指作者的妻子。这两处都是指女方。孟浩然这里的“之子”是指友人丁大。我之前写过一首五古《暮春游唐梓山》,开端有这么几句:“吾乡蕞尔地,培塿尚称雄。苍烟一相失,之子若为容。昊天知我意,扫荡来清风。楚鬟才一握,娉婷落掌中。傍麓忽仰首,嵯峨倚高穹。”唐梓山是我家乡的一座小山。开头说:“吾乡蕞尔地,培塿尚称雄。”这里的“蕞尔”是很微小的意思。我们经常听过有“蕞尔小国”“蕞尔之邦”“蕞尔之地”的说法,表示这个国家或地域很小。
“培塿”则是指小土丘、小土堆。理清楚这两个词之后,前两句意思就很好懂了:我的家乡原本是蕞尔之地,很小很小,而像唐梓山这样的小土丘,居然能够称雄。唐梓山是不太高的一座山,确实比较小,但它又确实是我家乡最高的一座山。后面说:“苍烟一相失,之子若为容。”这是写远望的视线。当我远远望着这座山的时候,刚好有缭绕的云烟遮住了它,失去了我远望的视线。而这座山就像一位妩媚的女子,可是既然被云烟遮住了,她又如何能打扮自己呢?
这里的“之子”,就是指拟人化的自然物——唐梓山。这里是把山想象为有情调有姿态的女子来形容。后面又转折了:“昊天知我意,扫荡来清风。”“昊天”是指上苍、天空。那上苍似乎知晓我的意思,于是吹来一阵清风,立刻就把山上的云烟给扫荡净尽了。接下来,“楚鬟才一握,娉婷落掌中。”这时我看清了远山的真容,感觉那小小的山就像楚宫女子的髻鬟,似乎只有一握手那么大。而且“我”伸出手掌,似乎这娉娉婷婷的“楚鬟”,一下子就落入了掌中。
其实,当我们在远望时,是会有这样的视线错觉或者说视线幻觉的。当你望着远山,伸出手掌,似乎感觉那山就落在了你的手掌上;当你望着远处的鸟,伸出手来,也会感觉这鸟儿似乎就在你的手掌上。接下来说:“傍麓忽仰首,嵯峨倚高穹。”等到“我”走到近前,来到山脚下,突然一仰首,才发现这小小的山居然会显得那么高大,嵯嵯峨峨,似乎一直向上顶着青天。这是《暮春游唐梓山》的开端10句。我去年曾见过一位诗词的前辈,他告诉我写诗要善于体物、写生。
要把自然之物写得富于感情,富于情态,而且描摹要精微、生动,不能用套话搪塞内容。描摹中要有曲折跌宕的变化。那么对于我们创作者来说,不管你处于怎样的水平,要做到这些,写之前都是要反复构思、不断酝酿的。我现在写诗,基本有一个习惯,想好一个主题,不会马上下笔,会先在脑子里构思,采用什么样的开头,什么样的结尾,会有一个怎样的立意。有时候这些想法,甚至会想一周左右,同时脑子里会有零零碎碎的句子。
等到决定开始写的时候,才会从容下笔。所以,我的建议是大家写诗,确定一个主题后不要太毛躁,急于下笔,可以适当构思一下,再下笔会好一些。我们回到孟浩然的诗,“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作者与丁大约定好,晚上来这里住宿,可是丁大还未到。于是,作者就抱着孤琴,等候在长满碧萝的山径上。作者就这么淡淡的几笔,写出了一种情深。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前面,“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樵人都散尽了,鸟儿也都安巢歇息了。
说明夜渐渐地深了,而作者还在抱着琴等候着。这个痴痴等候的画面,特别感人,足以见出作者与友人丁大的深厚友谊。末句“萝径”一词也好。如果改成“孤琴候山径”,我觉得比较普通,而“萝径”则多了一种“青萝”的意象,作者站在长满青萝的山径上。山径上长满青萝,这给人一种什么印象?是不是特别幽静的感觉?有一种高蹈出尘,高人逸士栖居的感觉。李白写过《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山径边有绿竹,有青萝,而且还拂着行人的衣裾。这样的细节看似微不足道,恰恰写出了山中的幽静清雅,以及作者下山访友的一种情趣。真正的诗味、诗意,往往就在这样的细节里,而不是那些空泛的言辞,虚浮的套话里。
二
接下来我们要讲三位诗人的五古,恰好是三种不同的写法。一个韦应物,我上次讲过,但这里还要再讲一下。我们来看他的《夕次盱眙县》: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题目的“次”是停留的意思,像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就是停留在北固山下。这首是写作者夜晚停泊于盱眙县所作。韦应物的五古,运笔凝重迟缓,但诗味朴厚,值得细品。“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作者把白帆降落下来,暂时停留于淮水旁的市镇——盱眙县。诗人来到孤独的驿站边,把船停泊下来,望着四处的景色。他的诗笔,就是这么波澜不惊,但就是特别耐寻味。第一句的“逗”字好,有个词叫“逗留”,就是暂时停留的意思。
我觉得“逗”字形容降帆泊船的意思,语感特别好。古人用“逗”字的例子很多,比如唐代元晦的“孤帆逗汀烟,翻鸦集江树”,上句“孤帆逗汀烟”写得真是好。远处有一片孤帆,停泊于烟雾笼罩的汀洲之上。迷蒙的意境,动词的精准使用,使诗句有一种别样的艺术魅力。还有孟浩然的《宿天台桐柏观》,开端说:“海行信风帆,夕宿逗云岛。”傍晚诗人停宿,就把船帆停留于云烟缭绕的孤岛边。你注意诗人刻画场景,元晦的“汀烟”,孟浩然的“云岛”,对于云呀、烟呀等景物的点染,有助于勾勒出一种缥缈朦胧的意境美。
“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浩浩的晚风吹起满河的碧波,天色渐暗,太阳西沉,整个天宇变得广袤昏暗。这种写景特别有境界,“浩浩”“冥冥”的叠词使用,写景开阔的同时,而不失凝重、静穆的气象。韦应物还有一首《长安遇冯著》,第三联写道:“冥冥花正开,飏飏燕新乳。”这里“冥冥”“飏飏”则显得舒缓,句子显得充满生机。“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行人尽归,整个城郭变得暗了。
而大雁也飞往长满芦花的汀洲之上,隐没在雪白的芦花丛中。一暗一白,对比非常鲜明;而且“雁下芦洲白”,这种悠远的画面感耐人想象。这首诗押入声韵,我觉得像“雁下芦洲白”这种押“白”字韵,在音韵上读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味道。“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作者望着周围的景色,感觉特别孤独,于是思念着故乡秦关,听着钟声,久久难以入眠。我们注意这种简淡五古的特色。韦应物这类诗,包括我上次提到的两首五古,都没有很刻意渲染、浮夸,就是淡淡地勾勒。
在看似平淡中,有高古、深远的意蕴,把很浓厚的诗味、情感,融于景中,不着痕迹,反而愈淡愈耐品。清代乔亿评论说:“淡然无意,而真率之气自不可掩。”我看现代很多人写诗,明明自己没什么愁苦,为了使诗词显得有内涵,写个平淡的花草之类,都会极力用上凄凉、愁苦、悲伤、凄惨、凄绝、悲苦等词汇,以显得自己情深。这样写其实显得很作态,不惟不深刻,甚至不真诚。看似深情,实则肤浅。
更重要的是,作者缺乏对自然景象精准而生动的描摹能力,缺乏融情于景的高超本领,只会堆砌这类看似悲愁的词汇,实则是自身创作力极为浅薄,词汇极为苍白的表现。把景写好,情融于中,淡淡写来,而又富于韵味,这就是极好的诗。有时候过分刻意,显得作态,反而适得其反,令人生厌。
韦应物这种写法最为常见,写旅途之景,借景抒情。接下来我要讲一下张九龄的《感遇》,想必大家都很熟悉: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清代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张九龄这一首放在最前面。张九龄这首诗,就不是典型的借景抒情。不是作者看到兰叶呀、桂花呀,然后借此以抒怀。他是内心先有一种感慨、情怀、寄托,然后把这种寄托找到一个抒发、表达的媒介,经过思索选择以兰叶、桂花为象征来传达。所以这开端的兰叶、桂花,是作者有意的选择,只作为象征物出现。不是说作者真的当时见到了这两样事物。这跟韦应物的不同,韦应物那首《夕次盱眙县》,所写之物,是作者真的停船于此,现实所见之物。
张九龄的《感遇》,以抒发怀抱、表达寄托为主,故而这物是作为象征存在的,那么这里的物,其实是虚的,而非写实的。这首诗前四句写物,兰叶在春天茂盛芳馨,桂花于秋日皎洁清新。兰叶桂花既如此生机勃勃,欣欣向荣,那么无论春日秋季,它们都在自己适合的季节里展现出自己的生意。这前半段是写物之生机。后四句是借此寄托感慨。“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有一位隐居在林间的高人逸士,闻着兰叶桂花的馨香,即感到无比喜悦,对此生仰慕之意。
末两句立意超脱不凡,一反俗调。草木流芳,乃是出于本性,并非为了博得美人的折取欣赏。正如正人君子修德养心,自我砥砺,乃是自我的内在要求,应该是本性使然,岂是借此来博得外界的称誉提拔,以求富贵利达?当然,作者并不拒绝他人的赏识,只是一个人的德行、才华,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追求,而非为了赏识才这么做。譬如我们写诗,我们为什么要写诗?是因为我们有强烈的内心情感想要抒发,而且我们真诚地热爱诗,才会去写,而非为了出名或者博取利益。
然而,如果写诗能够带来好名声或者一定的收益,并不代表你要去拒绝它。只是说我们写诗的初衷不在于此,我们写诗是为了更纯粹、更真诚的目的。我记得我是从初中开始读诗,大学大量写诗,很痴迷于此,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学诗无用呀,都在嘲笑我。我自己也觉得没用,因为那些年,诗道不盛行。然而我写诗是因为我真的喜欢,又不是为了求用。
后来毕业从事教育,与诗词无关,但我依然坚持去写。写诗多了,水平提高了,获奖多了,朋友多了,后来慢慢就有用了。连现在的生活、工作都跟诗词密切相关,这也是当初意想不到的。张九龄写“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说君子修德修心,乃是出于本性,并非为了求人赏识。这可不代表他拒绝别人的赏识,事实上他得到过张说的赏识,再后来赴京科举登第,得到玄宗赏识,官任宰相。但他不是为了赏识,才自我修养,努力提升自我的。
张九龄的《感遇》诗,最可贵的一点就是寄托深远。古人写诗强调“兴寄”二字,触物起兴,寄托深慨。绝不泛泛写景,泛泛堆砌事物。因为诗中要有“我”在,要有“我”的灵魂、思想、情感等等,诗中所涉及的一切事物,要跟作者的情感生命联系起来,这样的诗才是有生命力的。比如陈子昂有《感遇诗三十八首》,第二首说: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样的诗为何好?难道仅仅是在写这种兰草、杜若本身吗?其实是借兰若自喻,你看它们长得那么茂盛,然而很幽独,无人欣赏——“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而且时光易逝,好景不长,秋风一起,它们就摇落了,就算当初有芳香,有芳意,可是终究一无所成,白白地自开自落而已。借芳草的意象,表现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抒发芳华易失、时不我待的感慨。你一读“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语言沉挚凝重,感慨很深。
张九龄、陈子昂这类是另一种写法,意象成了象征,以寄托为主。还有杜甫的《客从》,写法又不一样。我们看内容: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这是一种类似寓言的写法,构思更奇特。他说有一位客人从南海而来,送给我鲛人的堕泪珠。泉客是指海边的鲛人,相传它们流出的眼泪能变为珍珠。客人送给我的珍珠,就是鲛人的血泪所化而成。我以为这简短的一句,其实是有象征意义的。作者是以鲛人血泪所化的“泉客珠”象征底层人民以自己的血汗付出,创作出来的劳动果实。后面说“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这珍珠里隐约有字,想辨认却又辨不清是什么。
这其实是以珠中的隐字象征劳动者内心的幽怨及难言的隐痛。因为你读这样的句子,似乎就有几分哀怨的调子。后面说:“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我把这珍珠藏在箱子里,等待官府的人征敛时用,自己根本不敢独自享用。可见劳动者辛辛苦苦创作的果实,自己竟不敢丝毫享用,完全要交给上层统治者。最后两句一转:“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可是我打开箱子一看,珍珠却化成了血水。此时此刻,真是欲哭无泪,因为我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应付官家的征敛了。
这是象征什么呢?这首诗是杜甫去世前一年所写,当时战乱频繁,各地军阀和官府横征暴敛,而且盗贼横行,各种税赋重重。这泉客珠化为血,不是指真的不翼而飞,而是指被洗劫一空,或者被剥夺一空,可是官府还要来征敛,还要来剥夺,可是劳动者却已经一无所有。杜甫写过很多这种批判征敛的诗,比如《又呈吴郎》里说:“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还有《白帝》最后两句:“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劳动者被催逼至此,民不聊生已极,怎么不让人心酸?
王嗣奭在《杜臆》里评价道:“此为急于征敛而发。上之所敛,皆小民之血,今并血而无之矣。“珠中隐字”,喻民之隐情,欲辨而不得也。”但是我们看老杜的诗,他抒发的情感极为沉痛,构思、想象皆妙,但他的遣词用语并不过分渲染,只是娓娓道来,平平地去写,他把所有的悲痛都隐藏在文字的背后,不过分直白地显露出来,让你去体味。我们再读这首诗:
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
缄之箧笥久,以俟公家须。开视化为血,哀今征敛无!
没有捶胸顿足,凄凄惨惨的渲染吧?只是平静的叙述,但含蕴得极深,这种作品才显得浑厚深沉哪。我们说老杜的诗“沉郁顿挫”,你看这样的诗才叫“沉郁”。还有前面列举陈子昂的《感遇》,他那种壮志难酬的悲愤有多深,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宣泄的语言,而是内敛了又内敛,借用芳草的意象,淡淡地写来,但又蕴含着极深的情感。诗,要这样写才“厚”。
所以,我们写诗要学习几点:
一,如何做到遣词用语,淡中有味。
二,写诗抒情达意,寄托感慨不可过分直露,要学会酝酿情感以及在语句中蕴藉情感;
三,要善于“借物托意”,通过物象来抒情言志。
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大家下去之后写一首四韵的五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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