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从没有说过“吴宓太笨”的话
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与国学大师吴宓的私交甚深。钱锺书在考上清华前,吴宓曾让他在清华旁听一年,并亲自辅导他学习外语,师生关系从此开始。
1929年,钱锺书以英文满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吴宓的得意门生。钱锺书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边听课边看闲书,或作图画、练书法,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有一学年还得到清华超等的破纪录成绩。吴宓对钱锺书很是器重,常常在上完课后,“谦恭”地问:“Mr. Qian(钱先生)的意见怎么样?”钱锺书总是先扬后抑,表现得不屑一顾。吴宓并不生气,只是点头答应。
钱锺书即将从清华外文系毕业时,冯友兰亲自告诉他,将破格录取他留校继续攻读西洋文学硕士学位。钱锺书一口回绝,并狂妄地说:“整个清华,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
不久,有人将钱锺书的话告诉了吴宓。吴宓一笑了之:“Mr. Qian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个体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种高尚的傲慢。这没啥。”
吴宓曾对学生说:“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年轻一代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
温源宁写过一篇《吴宓先生:一个学者、君子》的文章,收入他的《不够知己》一书。林语堂、温源宁先后邀请钱锺书为此书作中文、英文书评。1937年,当时尚在欧留学的钱锺书为温源宁写了篇名为《吴宓先生及其诗》的书评,发表在国内某知名大报上,文中以钱氏独有的刻薄,肆意地调侃吴宓和毛彦文,使吴宓的“罗曼蒂克爱情”成为一时笑柄。
随后,钱锺书将这篇书评寄给吴宓,并附信一封。吴宓看了书评后大为恼怒,在日记中写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至。”更让吴宓怒不可遏的是书评中还讥诋吴宓爱毛彦文的往事,指毛彦文为卖弄风情的女子。吴宓对钱锺书这样形容自己心爱的女子,伤心不已。他感叹道:“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
这一次,吴宓不再宽容他的得意弟子,他在日记中写道:“钱锺书君,功成名就,得意欢乐而如此对宓,犹复谬托恭敬,自称赞扬宓之优点,实使宓尤深痛愤。”
1937年6月下旬,清华大学外文系人事变动,时任文学院院长的冯友兰准备聘钱锺书为外国语文系主任,并就此事征询吴宓的意见,吴宓立即避而不谈。但他在日记中说:“宓窃思王退陈升,对宓个人尚无大害。惟钱之来,则不啻为胡适派,即新月新文学派,在清华占取外国语文系。结果,宓必遭排斥。此则可痛可忧之甚者。”事后,吴宓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妥,于是又想方设法试图挽回,让联大聘请钱锺书,但为时已晚。
吴宓显然宽宥了学生的冒犯。据钱锺书的夫人——翻译家杨绛说,1938年钱锺书到昆明时特意去西南联大拜访恩师吴宓。吴宓喜上眉梢,毫无芥蒂,拉着得意门生谈解学问、下棋聊天、游山玩水。钱锺书深感自己的年少轻狂,红着脸,就那篇文章之事向老师赔罪。吴宓茫然,随即大笑着说:“我早已忘了。”从吴宓的日记来看,吴宓后来确实宽宥了自己的学生,照旧与钱锺书一起散步,访友,宴会。
但钱锺书此后依然会拿老师的情事作为谈资。《吴宓日记》1939年7月2日记载,吴宓曾向钱锺书述及自己同前妻陈心一的“冤苦”关系,“不意明晚滕君宴席中,锺书竟以此对众述说,以为谈柄!”
1940年春,清华大学想聘请学成归国的钱锺书,不意遭到时任外文系主任陈福田、叶公超等人的竭力反对。吴宓知道此事后为钱愤愤不平,斥责陈等人“皆妾妇之道也”。他为此事奔走,但不得其果,于是慨然“终憾人之度量不广,各存学校之町畦,不重人才”。
后来,陈福田请吴宓吃饭,吴宓特意叫上好友陈寅恪为钱锺书做说客,力主聘请钱锺书。经过吴宓的努力,“忌之者明示反对,但卒通过”。于是钱锺书被清华大学聘任。吴宓很是欣慰。
此时清华大学已迁至昆明,故钱锺书回国后直接赴昆明。到昆明时,清华大学已和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合并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钱锺书在西南联大任教两年后,因和诸公不睦,辞职去了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做教授。
1947年6月,钱锺书出版了长篇小说《围城》。然而就是这本书却最终导致了师生间的感情进一步恶化。《围城》面市后,吴宓特地购得一本,读过后感觉不错,倍加赞赏。但一些有“索引考据癖”的人评论《围城》时认为,书中的“三闾大学”影射的是西南联大。更有人言之凿凿,说书中方鸿渐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那个“高松年”便是指吴宓与陈福田,而吴宓的影子则更多一点。于是师生间老死不相往来。
新中国成立后,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病逝于1978年。钱锺书也是命运坎坷,不再写小说,“文革”中被当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经受了冲击和磨难,晚年闭门谢客、潜心治学。钱锺书同杨绛多次在不同场合称:他“从没有说过‘吴宓太笨’的话”。可惜,吴宓再也听不到弟子诚挚的解释了。
《吴宓日记》出版前,吴宓的女儿吴学昭想请80多岁的钱锺书为该书作序。此时的钱锺书在日记里写道,几十年前自己的一篇文章曾使吴宓先生很不愉快。钱锺书为此写了一封信给编者,请其将此信附入日记中。他在序里深深忏悔:“弄笔取快,不意使先师伤心如此,罪不可逭,真当焚笔砚矣。”他还说,将此文附入书里,“俾见老物尚非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者,头白门生倘得免乎削籍而标于头墙之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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