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中的精彩段落(如何理解《雷雨》中的“雷雨”)

雷雨夜中雷雨人

果然如曹禺所说，话剧的排演总会把剧本首尾两幕十年后医院里的戏删掉，不影响主体剧情，似乎只有作者本人在叹气。这次看的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也是如此，主体剧情四幕戏，较剧本已有删减，没有中场休息也演满了两个半钟，哪里还有动力排上序曲和尾声。

有一点是阅读文字时没想到的，有一些戏，特别是一些台词演出来，会形成并不惹人反感的笑点。蘩漪与周萍初次同框，周萍佯装没看到，蘩漪开口一个“萍”字，他们之间氛围有异的感觉就伴随着现场的笑声出来了。周萍雷雨夜秘会四凤，蘩漪立于窗边偷看，黑衣黑帽白面孔于电闪雷鸣下惊鸿一现，简直惊悚，自是文字剧本事后交待事由时不可能达到的舞美效果。

接下来蘩漪、周萍先后甩着身上的水回家，观众心照不宣的笑声几乎散发着宠溺的味道。蘩漪用“嗯，我有神经病”回应周朴园的质疑，同时也是对丈夫此前强硬要求她吃药的一种反抗，显示她在得知自己近乎全然失去周萍之后的心灰意冷，这样复杂的人物心理需要回味，不容易被现场的笑声烘托出来。最后预料之中让人扼腕叹息的结局就在舞台和观众中的混杂声中到来。

说起来《雷雨》中两代人的悲剧的起点，都是一个男人（周朴园、周萍）屈服于年轻时性与爱的冲动，又不愿承担年少轻狂的代价，仍要追求更多人生可能性。这大概也可以追溯到男女作为社会性别的差异吧，男性永远被鼓励望着远处，年岁到了，即便倾向于稳定的关系也是为着拥有稳定的大后方，并不是他们人生的目的。

与这一点互为因果，又难分因果的是，女性不被这样鼓励，于是目光向内转，更加关注自我的感受，难免用情深，相对应的，也更容易被禁锢在爱情与婚姻中。而曹禺笔下的很多女性，是主动把握机缘试图冲破这一点的，《原野》的焦花氏、《日出》的陈白露、《雷雨》中的蘩漪，甚至侍萍。

侍萍在漫长时日中无尽的受苦受难是她身上传统的一面，但某种程度上她的苦难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受过一点教育，她吃过无法掌控生活的苦头，甚至为此死过一回。相比起依靠男人的感情与责任感，她发现只有依靠双手吃尽苦头，才能拥有可怜的一点自主，所以她甚至不惜离开四凤去打工。她至少得到两个孩子的尊重，也在丈夫鲁贵面前有底气，可以果断地外出打工，可以柔和又分明地用言语呛声不成气的丈夫。在那个悲剧性的雷雨夜最能体现她的决断与母爱。当她得知四凤与周萍相爱时，在痛不欲生中，她决心由自己承受一切，让他们俩不知情地私奔。

蘩漪被曹禺评价为最“雷雨”式的性格，她的苦难则是内在的，正是内心有倨傲才会想要反抗自己的不幸。她比周萍要有棱有角得多，她从不后悔这段不伦之恋的发生，她指责周萍救活了自己之后又不理了。当周萍提醒她身为母亲时，她连道“我不是”，在那一刻，她是她自己的认知先于她是个妻子与母亲。她把私会中的周萍和四凤关在屋内，甚至不惜让儿子周冲痛苦也想借他之手阻止周萍与四凤私奔。她在高度波动的情绪起伏中，对恋人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所想要的，不过是和自己的丫环四凤共侍一夫的可能性。

当周朴园的太太表面尽是风光，实则得不到尊重，过去也许曾被周视为优点的想法古怪，现今被视为偏执狂、有病。与其说是周萍年少激情式的爱情救活了她，不如说，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看见、被倾诉而再度活了过来。被迫服药那场戏很重要，不忍恋人向自己下跪，于是她的反抗化为碎片。对待周萍，她比任何人都残忍，又比任何人都不忍。或许她爱的不仅仅是周萍，也是那个曾经被周萍爱着的自己，那个拥有灵魂的自己。

儿子周冲身上显然是有她的影子的，他用心地活，也用心地去看见别的活人。他在优渥的物质和教育环境中成长，眼里没有仆人与少爷的分别，当他后来去四凤家被大海赶出时说“周家没有像我这么傻的人了”，说明他明白世俗眼中的分别，只是他自己主观上不觉得是分别而已。

他从心底看到四凤身上与娇生惯养的小姐们不一样的美好，“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他的一派赤诚在他初次看到四凤与哥哥周萍在一起时尽显无疑，他困惑过后，很快坚定地表示，只要四凤同意他就会祝福他们。然后又非常快地反思道，也许自己对四凤的不是爱情？真是可爱。他对四凤的高级评价不恰恰也可以用来评价他自己吗？

他比《日出》中的方达生更惹人喜爱，后者的赤诚在丰富复杂的陈白露面前难免露怯，而周冲在父亲的强权面前露怯时，观众只会心疼17岁的少年同时生起对大家长制的反感。他们不仅仅是困境的亲历者，也负责在黑洞洞的人生悲剧中燃起一点希望的光，周冲甚至献身于这光。这个人物本身足够美好，演员年龄明显偏大也不容易引人不满，演员总归是帅气的嘛。

相比周冲，周萍这个形象则更难把握得多。曹禺在自序中很明白地讲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观众的同情，所以演员要自己“设法替他找同情”。这个版本的周萍似乎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的怯懦倒是不缺，还有点油，但痛苦与挣扎看不到几多，甚至可能是因为不够引人同情，他对四凤的感情也显得有点飘。

在想演员要怎么设法给自己的角色找同情时，居然想到赵薇，有一次看她谈《情深深雨濛濛》里的依萍一角，就提到跟曹禺很类似的话。这个角色在剧本里面很凶很强势，因为刚刚在第二部还珠里的小燕子被人吐槽太凶，赵不想被这样的形象束缚，想演如萍又不被琼瑶答应，只好下功夫演出依萍凶悍背后的痛楚。她设法替她的依萍找同情，并且找到了。

演员当然也是一门专业啊。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