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句诗形容陶渊明(陶渊明的这首诗)
说起陶渊明,人们心中就自然会浮现一个隐居者的形象。在我以前收到的作业里,大部分学生都会说陶渊明过着一种逃避了人生责任的消极生活,虽然让人羡慕,但并不值得推崇。
可是在历史上,人们并不把陶渊明看得这样简单。比如说龚自珍就曾经说:“: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他认为陶渊明和诸葛亮一样,都有一种强大的人格力量,向外表现为社会担当,向内表现为心灵自由。
鲁迅先生也说:陶潜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他们都在强调理解陶渊明,绝不能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隐逸诗人,而是要透过宁静的表面看到充满生命力的内核。
陶渊明出生在东晋末年,在两晋之间,篡逆、杀戮随时可见。西晋灭亡之前有所谓的八王之乱,在十六年的时间里面,大臣杀死皇帝、弟弟出卖兄长,太康一代几乎所有重要的文人都因为卷入其中而难逃一死。
西晋灭亡之后,东晋偏安江南,外部有胡人的压力,内部有氏族的矛盾。二十九岁时,陶渊明第一次做官,这个时候的东晋已经濒临灭亡。首先是权臣桓玄篡位,建立桓楚,然后另一个武将刘裕又起兵建立刘宋,而巧的是,在桓玄和刘裕露出野心之前,陶渊明恰好先后在二人的帐下都做过幕僚。
四十一岁时,陶渊明决定彻底离开官场,在浔阳江畔以农民的身份度过人生的最后二十年。
后来他写了一首诗来讲近宋之交的政治辩论。
他说:
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时,寒衣欲谁待!
本不值高原,今日复何悔。
后来的学者都认为这首诗是寄托陶渊明对整个东晋历史的反思和痛惜,他将他的国家视为一颗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桑树,这棵桑树经历了那么多心血的浇灌、那么多日夜的成长,却在即将有所成就的时候遭遇了天崩地裂,从此枝叶落尽、根茎断裂,变成碎片和泡沫,被海水冲散。而普天之下,所有对之有所期待的人,不但希望落空,还要遭受流离失所。
这一首诗写出了古往今来所有曾经为伟大的事件而努力,但终究功亏一篑的那些人的感受。
一九四八年,北京大学校长傅斯年必须放弃北大渡海赴台时,在长江边上,他就和胡适一遍又一遍的背诵这首诗。
在那个充满了杀戮和篡逆的时代里,对生命的感受会是什么样的?
陶渊明说:大概我们的生命就像是一朵木槿花吧,木槿的特点是朝开夕落,每朵花的生命只有一天之久。
在诗经里面,人们曾经提到它的另外的一个名字叫做舜华。
《郑风》里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以木槿花与女子相比,我们联想到再美的容颜也只不过是一瞬之芳华。
而陶渊明说朝开夕落不但是美人的归宿,也是人生的本质。
他有一组四言诗,叫做荣木,讲这种话,在诗的前面有一个小序,说: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到,白首无成。
意思是荣木是我即将到来的暮年所写,盛夏已经过去,我快要进入生命的秋天,陶渊明一切思考的核心就是青春与美不可长久,要如何为必将到来的死亡做出准备。
荣木诗的第一首说: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绚烂的木槿花在这里扎根,清晨摇动它的花朵,傍晚却已经凋落。人生如寄这个说法让我想到魏晋时流行的一类小说,说风雨之夜,某个人路过一间孤零零的旅店,晚上忽然间觉得墙壁的缝里面有光透过来,他从缝里看到隔壁有神仙在地上种豆,豆苗瞬间就长达数丈,墙上的画也转眼转变成明月和灯月之梯,并且还有笙歌和美酒,然而夜间所有的欢乐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会荡然无存。
陶渊明说:我们人生中掌握的一切事物,在时钟敲响的时候都要变为虚无,而我们必须先去认识生命必将消亡的事实,才能回过头来寻找人生的意义。
在另一首诗中,陶渊明说到了类似的意思,他讲起每个人在年轻时代都会度过的美好一天。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太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我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时非常惊讶,千百年来,人类对于悲伤的体验没有改变,对于生命之欢乐的体验也没有改变。曾经有段时间我在加拿大的哥伦比亚大学读书,那个学校是在海边,春夏之交、天气清朗的时候,我们真的是在海边彻夜的唱歌、彻夜的玩耍,觉得什么论文啊、毕业啊都很遥远,好像生命就是会这样永远的年轻、快乐下去。我们当时的感受就是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但当我们从海边回来,重新面对人生的压力时,就遭遇到了陶渊明问的那个问题,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陶渊明又把荣木诗写了一遍,在荣木的第二章里,他说: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
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匪盗曷依,匪善奚敦。
我们要注意到他第二遍讲的有一些不一样。第一遍他说是:晨耀其华,夕已丧之。在这里用的是过去完成时,站在人生的终点上,感慨青春流逝。
第二遍他说是繁华朝起,慨暮不存。用的是将来时,是站在人生的起点上而预见其衰亡。第一遍他说是结根。第二遍他说是托根,结根是说:当没有觉察生命的短暂和偶然时,我们死死抱住生命,以为可以一直绚烂下去,那就必将以失败和虚无为结局。
而托根是说,当我们觉察到生命的短暂后,再决定投入到必将消亡的生命中去,却可以为生命赋予意义。
像十九世纪的哲学家尼采一样,陶渊明认为既然死亡是一切生命的必然结局,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充分的生活来对抗死亡。用现代人的话来说叫做充分活过的人不惧怕死亡。
什么是充分活过呢?我想在陶渊明那里有三层意思,第一是主动选择;第二是倾尽全力;
第三是服从真理。
陶渊明写过一只离群的鸟,他离群是因为不想再随波逐流、按照惯性生活,于是他日日夜夜地寻找,不肯有片刻的休息。但当他终于找到那棵足以抵抗生命之风雨的大树,便立刻收起它的翅膀,从空中俯冲下来,并且将自己的生命和这棵树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从此不再疑惑、不再后悔。陶渊明在这只鸟身上表现出的寻找真理并且脱身于真理的强烈渴望,打动了无数人,尤其是在儒家思想影响之下的读者,儒家思想最核心的并不是三纲五常,而是对真理的不懈追求。
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陶渊明最感慨的也是:“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他说:我在童年时已经听闻真理,如今接近暮年,却还没有走完真理之路。
我们常常说生命短暂、及时行乐。但陶渊明说生命不是用来行乐的,单纯的保重身体也没有什么必要。他说: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
一身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意思是说我之所以要保重我的肉体生命,是因为只有借助它才能实现我的人生追求,而我拥有我之肉体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就好像闪电划过天空。人类的肉体生命不但脆弱,而且无常,即所谓“贞脆由人,祸福无门”贞就是坚硬,肉体生命就像木槿的花梗一样,到底是坚硬的挺立在林间,还是脆弱地被人折断,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但我们虽然不能控制祸福和生死,却能选择过一种符合道德的生活。当我们这样做时,就把生命建立于磐石之上,而彻底摆脱了人生无根蒂、飘入陌上尘的命运、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的命运,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的命运和贞脆由人,祸福无门的命运。
是在这样的时代里,陶渊明能够躬耕田园二十年,过得兴致勃勃,对一草一木都有情,这绝对不是消极、逃避,而是一种更为积极的生命态度和巨大的心灵自由。千百年来,那么多的中国人不管身处顺境、逆境,都能够在陶渊明身上找到激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本站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