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食物描写得特别好吃
大凡写吃,不外乎从色香味三处着手,但食有千种,清寡浓稠依人口味,文字落下,却要切记不可肥腻。
何为肥腻?
词藻堆砌如山,修辞层出不穷,读者仿佛被掷进了一坛五十年的老卤里,挣扎不止,喘息不得。
我读过不少这样的文字,从第一眼看到他写:“来自1846年新西兰南纬40度分界线,气候温和的New Ulster省霍克斯湾TeMata酒庄出产的白葡萄酒,缓缓顺着……”我就知道接下来的三个自然段我可以跳过去不用看了。这类文风近年来盛行,以无数定语衬托物品的不凡,却不知其实空洞乏味,让读者难有兴致。
还有不少美食文章,上来就写怎么做,几斤几两火候几分,勾生芡勾熟芡,注意这是美食文,不是菜谱,如果让做法的描写占比太大,也十分不妥。
下面我想我们还是先参考几位大家的作品吧:
《雅舍谈吃》梁实秋
写吃包子:
取食的时候要眼明手快,抓住包子的皱褶处猛然提起,包子皮骤然下坠,像是被婴儿吮瘪了的乳房一样,趁包子没有破裂赶快放进自已的碟中,轻轻咬破包子皮,把其中的汤汁吸饮下肚,然后再吃包子的空皮。
你看梁先生,并不直接说刚出炉的包子滚烫,而是说要“眼明手快”。这个手法在很多小说中都常见,叫做侧面描写。这种写法的好处是,能充分激发读者的想像,形成画面感。
另外,只用了一个明喻,就巧妙地带出了包子的形态,言语朴实,却生动。动作的描写如“猛然提起”,“轻轻咬破”,“吸饮下肚”,仿佛他正坐在你我面前小心地吃着热腾腾的灌汤包,情趣横生。
写酸梅汤:
信远斋的冰镇就高明多了。因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来凉沁脾胃。他的酸梅汤的成功秘诀,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浓而酽。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
说酸梅汤好喝,也并不直接说好喝,而是说“凉沁脾胃”,“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如品纯醪”,“舍不得下咽”,“还要再喝一碗”。同样是侧面描写。
这里还写道:“桶大罐小冰多”,“冰糖多、梅汁稠、水少”,用的是“单音节性质形容词做谓语”,起到的就是对比的作用。
写喝豆汁儿:
豆汁儿之妙,一在酸,酸中带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发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烫,最后是满头大汗。我小时候在夏天喝豆汁儿,是先脱光脊梁,然后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说豆汁儿的妙,一是味道,二是温度,三是配菜,这其中,一是味觉嗅觉,二是触觉,我虽然没喝过,但是想来那辣咸菜配热酸豆汁,定是极合一些人的胃口的。注意这里面运用了一个重叠形式的象声词“吸溜吸溜”,既写出了豆汁的烫,又写出了小口喝的动态,同样让文章更加生动。
说到这儿,汪曾祺先生在《汪曾祺谈吃》里恰好也写过豆汁儿:
豆汁儿摊卖熟豆汁儿的,在街边支一个摊子。一口铜锅,锅里一锅豆汁,用小火熬着。熬豆汁儿只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儿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儿摊上各有辣咸菜丝——水疙瘩切细丝浇辣椒油、烧饼、焦圈——一类似油条,但做成圆圈,焦脆。卖力气的,走到摊边坐下,要几套烧饼焦圈,来两碗豆汁儿,就一点辣咸菜,就是一顿饭。
汪先生的豆汁儿,也不说如何好喝,就紧着周围的物什来描写,什么铜锅啊,小火啊,辣咸菜啊,焦圈之类,最后来一句“就是一顿饭”,告诉我们什么?生活。豆汁儿就是老北京人的生活。
你看,大师们写吃,都喜欢拐弯抹角,从不堆砌辞藻,就让你自己脑补,我们都说想像,想像,想出来的才像嘛。这就是写美食的诀窍咯。
但是美食跟文章到底是什么关系呢?那就再说下《雅舍谈吃》
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吴梅先生宴东南大学同仁于南京北万全,予亦叨陪。席间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边大瓷盘,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寸许之小块,二三十块矗立于盘中,纯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先生微酡,击案高歌,盛会难忘,于今已有半个世纪有余。
由火腿引出故事,反过来故事又因火腿增味,在我看来,文章中美食的桥段,大抵是此功用:食物需要一些故事当佐料来变得更加回味无穷。光只是写吃,只能让人当下流涎,若有了故事,便成了读者心中奇妙桥段。比如说起茴香豆和绍兴酒,我们就想起了鲁迅。说起花生米和豆腐干,我们就想起了金圣叹。说起肉糜,我们就想起了晋惠帝。说起肯打鸡,我们就想起了。。。呃。。。唐马儒。
下面再谈谈题主的另一个疑问,如何“凑字数”。举个例子:
我煮意面。
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我们来看看村上春树是怎么描写的:
外面下着雨。
春、夏、秋,我继续煮着意大利粉。那简直就像对什么事情的报复似的,就像一个把负心情人的古老情书,一束束滑落炉火中的孤独女人一样,我继续煮着意大利粉。我把被践踏的时光之影放在钵里,搓揉成德国牧羊犬的形状,放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盐。并拿起长长的筷子,站在铝锅前面,直到厨房的计时钟“叮铃”发出悲痛的声音为止,我一步也不离开。
因为意大利粉狡猾得很,所以我的眼睛不能离开它们一下。它们好像现在就要溜出锅的边缘,散失在暗夜里似的。正如原色蝴蝶在热带丛林里会被吞入万劫不复的时光里一般,黑夜也在悄悄地等待着吞没意大利粉。(《意大利粉之年》)
长见识了没?你说如何凑字数?太简单了。先写环境(外面下着雨),利用环境引出心情(我很不爽,我下面给我自己吃。)再加比喻(被践踏的时光之影)【是什么鬼?!】,拟人(狡猾得很,溜出锅),中间穿插些许动作还有小感慨就可以了啊。你这么写,字数立马飙升,bigger也就出来了。我才不会说我以前的散文都是用的这一招呢。有读者说看不懂?看得懂能叫bigger么?
你还想看?想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做集大成的美食文章?
那坐下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清风拂面金桂香,我想起了远在天边的故乡。
我是黄风洞门下的唯一世外行走。
八年前,我们门派中出了叛徒,被暗中施下九阴犬奴散,师门上下均遭毒手。此物被唤作天下第一毒药,盖因其能让中者灵魂脱身,专挑土狗附体。
只有我拼着灵魂受损三成,才侥幸逃脱。
两年前我流浪山野时,在一卷古籍中得知人间有一味“九转黄参羹”有回天之功,可以起死人,肉白骨,再造灵魂。
六年后的今天,我站在写着“五三食肆”的店门口,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它。
"王老汉,别藏了,速速把那‘九转黄参羹’的药方交出来!"
“少,少侠饶命,药方在此!请过目。”
“嗯?你为何答应得如此之快?莫非有诈?”
“小老儿岂敢欺瞒少侠,不如这样,让小老儿依这药方给您配置一副,您一试便知!”
“哼,'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你若是当我不敢那就大错特错了!快去做!”
这王老汉瘦马骨筋,得有七十上下,动作却是一点不慢。
稍事片刻,只听得屋外哗啦啦流水声响,一股异香顿时飘然入鼻。
初闻这香气,好似秋日里江南人家新酿的甜酒,百转千回,凝而不散。细细再嗅,却又如清泉泡绿茶,于竹林间四溢飘香。
泉定是中泠老泉,盖因水新则味辣,陈则味甘。茶必是武夷山顶,白霜初降之时刚生出的最嫩新茶。以穿心罐武火烹煮,新滚即冲,即冲即饮,顿时口齿留香,乐而忘己。
我不及王老汉端来,便冲出屋外。可此时眼里哪还有锅碗瓢盆之物,只觉金光万道,云开雾消,仓郎朗宝剑出鞘,哗啦啦马踏连营。血气上涌,双目圆睁,一步亮爪牙,魔鬼之步伐,双手摩擦,摩擦。
王老汉见我把持不住,连忙大叫:“少侠休要以肉掌抓食,此羹初生,大动天地元气,开休生三吉门感应黄道星宿组成生生混元阵,若贸然冲动,性命危矣!”
我被他一拦,顿时一怔,暗恨修为不够,竟然为元气所迷,大小周天运转七七四十九次,压下气血,脑中逐渐清明。
此时定睛再看,此羹已金光内敛,汤水中,老参糯肉沉浮上下。
只见这老参早已被细细剃去须根,切成拇指肚大小,四面用野猪油煎过,金黄剔透。
我食欲早被勾起,王老汉见状,取出一只勺子说道:“此乃先帝御赐韬奋调羹,以人间帝王之势挟大地坤母之威,方能抵挡生生混元阵,小老儿虽家道中落,但誓死”
“啰嗦!”我劈手夺过韬奋调羹,急不可耐地探向这九转黄参羹。王老汉不知趣地介绍道:“少侠请看这糯肉,糯米是取惠泉之水,经八天八夜不停火慢蒸而成,肉乃是下足五十颗蛋的老母鸡,以生蟹调原汤文火煨煮十二个时辰,再加些许五谷酒曲提气,端得是大补之物。”
我口水快浸湿了裤腿,哪里还听得进去,调羹划出祖冲之所创牟合方盖曲线,轻轻切中那老参糯肉,顺势再提起一盈羹水送入口中。
“砰!啪!”
我望着天际出现的硕大焰火发呆,四野无声,只有星斗和我。我不知道身处何地,只觉宇宙洪荒,旷古绝今。焰火接连炸开,声响震天,我却无比安宁。
忽然觉得右手牵着一只柔荑滑嫩无比,转头观去,一名红头娇俏少女眉目含春,眼窝带水地也望着我。
“你是……?”
“公子今日约我跑出来看花火,莫非是要与我玩些猜谜的无聊游戏?”
“我约跑……?”
“公子你若是再这样戏耍颖儿,颖儿今后便不再信你了。”
啊,原来这是我青梅竹马的颖儿姑娘,我少时入山门修行,不知岁月,本以为颖儿姑娘早已嫁作他妇,没承想居然痴情守候至今!
我心中感慨,按捺不住爱怜之情,将她一把搂入怀中,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你走!
“哎呀,少侠你这是怎么了!快放开小老儿,小老儿的骨头都要被挤散了!”
我低头一瞧,哪里有什么颖儿,一张猥琐老脸在我的怀中不停扭动,正是王老汉。
我如梦方醒,又是该死的幻境!可口中奔涌着的鲜醇又让我无法生气,甚至王老汉在我怀中也变得可爱起来。我伸手抚平他的抬头纹,轻轻问道:“疼么?”
“嗯。”
“那我松开?”
“别。”
时间过去了好像一秒,也好像过去了万年,腹中那团火热渐渐褪去,我知道九转黄参羹已经在我体内消化完毕。耳中忽地响起洪钟大吕:““五德之首,巍巍圣神,八卦有作,诞开我人,物无能称,玄酒在尊,歆监在兹,惟德是亲。德是亲。是亲。亲。亲。音。”
霎那间我知道我的灵魂终于完好,心中畅极,原来三千大千世界,都是梦幻泡影,如黄粱一梦。众生愚痴,沉迷不知自省,可悲,可叹。哪里还有什么“五三食肆”,去什么黄风洞修行,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土狗哇。嗯?土狗?
再看王老汉,正蹲在离我不远的草丛里,一边驱赶着纷飞的红头苍蝇,一边冲我怒目而视:
"哪儿来的野狗?滚远点,等我拉完你再吃!"
版权声明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站立场。
本文系作者授权本站发表,未经许可,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