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的素女经评价 和菜头:冯唐《素女经》读后
冯唐刚刚完成他的第六部长篇小说《素女经》,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准备在写小黄书的道路上一骑绝尘而去。我很担心他再这么继续写下去,我再这么评下去,很快就不能和小伙伴们愉快地玩耍了。
他把《素女经》的PDF给我,附上了一句话:要读后感,夸骂无所谓,要实话。那么,就说说实话吧:
放下《素女经》的时候,我回想了一下,和冯唐之间的文字交情已经快十年了。从我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到《万物生长》,再到《北京,北京》、《不二》,我一路那么看下来,也一路那么评下来。
我的好朋友羊羊羊老师曾经教我如何去欣赏当代艺术,他说要点就在于你得把一个艺术家从一开始到现在的作品全都仔细看一遍,找出其中变化的脉络,弄明白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这样的话,当你面对他的一个作品时,才可能理解其中的用意。孤立地欣赏某一件作品,所有的解读都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冯唐是一个当代艺术画家,我已经连续看了十年他的画作。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绑定,不单是我用评论去锤击他,他也在十年间不断用作品锤击我。我们见面不谈文学,更不谈他自己的作品。于是,这变成了一个解谜游戏。他用文字不断设下谜题,我需要一次次解开,看他的出发点在那里,当下这一次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和《北京,北京》,构成了冯唐的《北京三部曲》。当年,我认为三部曲是青春小说和青春小说的延续。十年看下来,我觉得有必要修正一下我的观点。《北京三部曲》有青春,甚至可以说青春是外相,但本质上和青春的关系不大。贯穿三本书的主线是男女关系中的欲念。这种欲念在《万物生长》的澄澈,《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里的迷乱,再到《北京,北京》里的阴暗晦涩,是写了同一个人在少年、青年、中年三个阶段欲念的不同显现。
《北京三部曲》之后,冯唐宣称要写另外三部曲:《不二》、《安阳》、《天下卵》。按照他的计划,这会是他历史三部曲,分别谈形而上、权谋攻伐和社会演进,表达他个人对历史和世界的看法。《素女经》是下一个系列的第一部,计划用三部小说来写他理解的人性。
作家都是骗子,艺术家都不靠谱。在我看来,冯唐的第二个三部曲里,《安阳》短期是出不来了,《天下卵》可以跳过,因为无论怎么来说,《天下卵》不过是个中篇,没有长篇的体量,三部曲是撑不起来的。就我读下来的感觉,《不二》后接的其实是《素女经》。
如果把《不二》和《素女经》看作是同一个体系内的两本书,我认为在逻辑上会更为通畅。《北京三部曲》说的是欲念,《不二》和《素女经》说的则是欲望。欲念可以凌空漂浮,灵光闪动。而欲望会落地,是行动而不是想法,是清晰响亮的啪啪啪。
之前,我公开表达过自己不喜欢《不二》。认为故事讲述得不好,宗教的部分味道大恶,最精彩的部分是公主和鱼玄机的虐恋,却是支线情节。现在看完《素女经》,倒回去再看《不二》,突然觉得也没有那么差。
单独看一样东西没什么意思,看一个阵列就能发现有趣的地方。《不二》是讨论欲望的形而上版本,《素女经》则是全然的形而下。在《不二》里,写安住于圆满定境中的禅师如何面对欲望,冯唐写得很用力,很夸张,想写出他们蒙古人最喜欢的皆即兀该境界,写大欢喜中得到的大清凉,写欲望在形而上里他认为应该表现出来的正确形式。
《素女经》可以换一个名字:屌丝清华理工宅男的风流史。写一个屌丝怎么折腾自己,像口渴的人吃盐一样努力满足自己的性欲。而这种欲望面对着两重选择:无法控制的疯狂现实,和高度可控的内心世界。屌丝男在两个选择之间进进出出,最后把自己终结于亲手创造出来的东西上---他第一次尝试把内心世界外化,变成具体的器具,结果是死在了上面。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这就是我理解的冯唐写作脉络。《北京三部曲》构成第一个阵列,沿着欲念这条线索出去,他构筑了以《不二》、《素女经》为核心的第二阵列,直接落在性上,讲人性中最强烈的欲望有哪几种表达的可能。《安阳》和《天下卵》是他的障眼法,也许题材有趣,他真的也想写,但是他逃脱不了他自己的逻辑线。所以,《素女性》自动接续《不二》,超出他的个人写作计划。我觉得这个系列可能还会有一到两本书,冯唐才能尽吐胸中肿胀,可以拿去清蒸。
现在,冯唐在玩行为艺术,用小说搭建小说。看系列中的任何一本就是小黄书,而把他的一堆小黄书都看完,冯唐精心设计的景观就自然显现出来了。就像是苏州园林,你近切地玩赏,也就是树和石头。往后退几步,那些树和石头就突然变成错落有致的风景了。很多人批评冯唐自恋,自恋从来不是一个作家的毛病,野心太大才是。
我从《万物生长》一路那么看下来,觉得冯唐写情也好,写欲也罢,落得了四个字:抵死缠绵。总是透着一股子日穿钢板的邪性,控制键一把推到Max。禅师们抵死缠绵过了,现在屌丝也抵死缠绵过了,接下来呢?形而上和形而下都抵死过了,还有什么?
写欲望,更多的是写超出Max的那一部分。因为人们不曾得见,所以作家用想象力把控制键一路推下去,推过Max位,推离机器,推过客厅的墙阳台的窗,金属、塑料和木头纷纷让路,如入烂泥。这样,才会有阿部定那样的人物出现,才会有那样诡异离奇的故事出现。把读者拉过来,和欲望森严面对,等他被震撼至死。
在冯唐的阵列里,还有多少空间给想象力?欲望的显现和表达,还有多少种潜在的可能性?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抵死缠绵只应该是其中之一,而不是全部。这关系到结构本身,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能举一个很不恰当的例子:
纳托多雷的回家三部曲。它由《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和《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构成。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阵列。它有一个母题在最遥远的背景下的重复,但每一个故事又各有侧重,单一故事在近景下非常清晰深入。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三部电影隶属于同一的系列时,有一种由衷的欢喜,就像看到巨鲸跃出洋面。
《素女经》和《不二》还是让我觉得有些重复,这种重复不是说情节或者是人物,而是气韵和想象力上的复写,因此觉得变化不够丰富,故事和故事之间粘得太紧,太容易从彼此身上发现对方的影子。一句话:不够浑然天成。
我觉得冯唐最需要的是忘记自己设定的这些结构。作为一名作家,很早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穷尽一生去表达的东西是极度幸运的事情。在我看来,和写系列相比,更重要的是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单点,写一个好故事,把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在这个单点上说透。然后,再移向下一个故事,并且根本不去考虑下一个故事和上一个故事之间是否需要满足映射关系。
这就是像生娃,尽量每一个都生好,膳食调理,心情维护,音乐胎教,想尽一切办法。生完三个之后,看起来都有点像你,这是天意的自然显现。拿一个受精卵在培养皿里分裂为一模一样的三胞胎,像是固然都像了,只是缺乏了许多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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