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写的寒夜(未见曙光,先见沧桑——巴金《寒夜》评析)
2012.12.01
汪文宣绝对是一个悲苦的人,但这悲苦却很难引起人的同情。他无时无刻不在委屈中度过。他无限地萎靡,无限地讨好。他意识到他在被欺负,但无形的力量仍然牵引着他,让他在妥协的路上坚持,爬行。他似乎匍匐着,又似乎昂着头;他似乎是向前,又似乎是往后。
在黑暗的夜里,在母亲和妻子的夹攻下,他想要崩溃。——他至多是想要崩溃,未曾想要爆发。但就连崩溃,也是缓慢的。他拖着病体走了一年多,才走向死亡。他活得不痛快,死得也不痛快。他在垂危时花了两个月才断气。
这样一个人,你拿针戳他一下,他只会“哎哟”一声,然后哀痛地看着你。甚至,他连“哎哟”声也会忍着。
他活着,但在活着时他已抛弃了生命。他相信死了更好。可是,他没有力气去生,他也没有力气去死。生活对他是沉重的,死亡未必就能那么轻快。
夹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他左右为难。但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总是为自己营造一个梦魇,继续让自己受惊吓。无论面对家人还是独处,他都无法解脱。然后,他频频想到死亡。
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呢?不知道。没有谁能把生与死作一个比较,因为没有谁可以活着经历死亡。
以前的同学、文学硕士唐柏青,面对妻子难产、妻儿双亡的惨痛事实,至少还有一个痛痛快快的醉,和一个一了百了的死。可是汪文宣,他没有办法一醉方休,也没有办法一了百了。他很难说得上积极,但是也看不出他消极在哪儿。他不极端,可是他也不中庸。
他是如此的飘飘无力。他像是随时会倒下。他的精神永远漫无目的,却又不死不灭。他不能痛快地发出声音,也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路是暗的,夜是冷的。一味的隐忍并没有换来和平。如果母亲和妻子能够和睦相处,他的生活就会幸福起来。可是十几年来,这个“如果”从未变成现实。
环境把他挤扁了。没有挤成一根线,没有挤成一个点,而是挤成了一个分散的凹凸的薄薄的平面。别人的生命在张扬着,他却只有低迷,萎缩。四面八方的压力袭来,他只有弓着身,但是他这姿态既不是迎接,也不是回避;是一种千言万语的纠结。这是一坨泥巴,他想沥出水分让自己坚强,又想析出泥土让自己清朗。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取舍。他的矛盾与迷茫一望而知。
他的眼光轮流着望着这两个女人的脸。他想说:“我都要死了,你们还在吵!”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他不敢。就是这样。他不敢活,也不敢死。他不敢爱,也不敢恨。他不敢轰轰烈烈,他不敢风风火火。他不敢漠不关心,他不敢横眉冷对。他不敢急躁,也不敢迂缓。他不敢咳嗽,也不敢请假。他不敢争吵,也不敢让步。在妻子面前,他不敢爱母亲;在母亲面前,他不敢爱妻子。母亲和妻子就是他的牢。
这是多么失败的一个人。他什么也不是,他什么也不敢。他没有个性,没有棱角。他没有激情,没有温度。生活对于他,还有什么呢?
尽管他始终下不了决断,尽管他始终拖着一副病体,母亲与妻子,始终都是爱着他的。这体贴,这爱,就是他始终不曾倒下的原因。但当他误以为妻子已经抛下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就涣散了,生命里最后一点韧性也消失了。总是这样,——穷荒的生命,一旦失去爱的抚慰,离死也就不远。这也可以看出,精神的死灭大抵总是先于肉体的死亡的。精神上的崩溃比生理上的病痛,对生命的摧残,不知要严重多少倍。
懦弱的知识分子总是跟肺痨分不开。也许因为懦弱,所以肺气不足;也许因为肺气不足,所以懦弱。生理上的底气不足与精神上的颓丧孱弱相互作用,让他再也走不回积极昂扬的那条路上去。
树生的信里说:“你以前并不是这种软弱的人!”结婚以前,想必汪文宣也是意气风发的。只是,十四年来,妻子与母亲一直水火不容。夹在母亲与妻子的口诘中,改变了太多太多。
他认识“将来”,“将来”象一张凶恶的鬼脸,有着两排可怕的白牙。
汪文宣笼罩在母亲的阴影中,妻子树生对他而言是一缕光。但是这缕光远走兰州。虽然树生爱着文宣,但想起汪母之蛮缠,她还是希望争得自己的独立。树生寄来的那封长信叙尽了委曲心事,却也把文宣打垮了。以树生的处境而论,她的这番表白也无可厚非。只是,文宣已受不了这样的刺激。而后钟老病死,则带走了环境中最后一丝温情。
看不出他做了些什么。看不出他们做了些什么。母亲无非是洗衣做饭缝衣,儿子无非是埋头读书,妻子无非是工作和应酬。他,他无非是工作和生病,他无非是拖着病体上了无可奈何的班。就这样普通的生活,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也许所有人的生活也都一样,并没有惊天动地,只有普普通通。普通的生活,却又有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
他生活的圈子是何等的窄小。从内部,他无法生出新的力量;而外部,他与外部的联系又是断绝的。除了一个钟老。但是钟老也死了。
开始的时候,他还寄托于一个“抗战的胜利”,但胜利之时,反而是他的死期。
抗战胜利,树生回到旧居,面对的,只是物是人非的遗憾。
儿子小宣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跟他一样老迈。新的一代勾起的不是希望,而是沉闷的无言的悲伤。
老的一辈无所依靠,幼的一辈无可指望。年轻力壮的一辈已经被琐碎耗尽心力。
大而言之,母亲代表的是这个国家,代表的是孕育他的文化。一方面,这种联系因为血缘性而无法摆脱;另一方面,国家与文化创造了他的精神实体,所以他必须服从。母亲很希望他能有一条生路,但母亲的控制却让他失去了自谋生路的机会。母亲给了他生命,但母亲却在扼杀着他的生命力。
母亲不可违背,这是一个大前提。有了这个大前提,悲剧也就无可避免。史载吕后不道,惠帝身忧心惶,终日以酒色为遣。司马光评价惠帝未尽人子人君之责,“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但倘若司马光摊上吕后这样一个母亲,司马光又当如何“号泣”?
“你应该看明白了:这个年头,人是最不值钱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良心没有丧尽的读书人,我自然是里面最不中用的。有时想想,倒不如死了好!”
——树生劝文宣养病,文宣这样回答。
作为读书人,他实在无力撑起生活的重担。但“良心没有丧尽”,又使他无法打破这沉闷的生活。母亲与妻子都在逼迫他选择,可是他谁也不选择,谁也不放弃。他努力地争取,但似乎是在努力地放弃。
知识就是力量,可是这个知识分子却没有力量。他所处的,是一个巨大的负的能量场。妻子偶尔可以给他安慰,给他传递正能量。但是妻子却在慢慢远离他。
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在他身上得不到半点体现。天下是这样乱,国家是破碎的国家,家是永远纷争不断,身心是疲惫不堪。
在家国纷纷扰扰的环境中,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都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可是他连这样的梦想也不曾有。
汪文宣校对某领导人的书稿,虽然反感,却只能完成工作。书稿中充满冠冕堂皇的歌功颂德,这样的事实,不但在七十年前是如此,在七十年后的今天仍是如此。政治家唱着各种华美的调子,民众仍然生活于水深火热。
人生于世,家国问题与人生问题是如此紧迫地需要解决。而无论是坚强如树生者还是懦弱如文宣者,又有谁能真正解决呢?又有谁能真正超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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