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故乡的情书 写给故乡的一封情书
「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出自宋代禅僧雷庵正受的《嘉泰普灯录卷十八》。
用这偈语为名,是因为作者萧丽红存着一颗宽广而温柔的心。据说当初她下笔前有模仿张爱玲的心意,但是两人文风确实大有不同。张爱玲是冷眼观人,在物件颜色的繁华里去看人情的冷落,世事的苍凉,为人太剔透便会有痛楚;萧丽红则是借着贞观一双眼一颗心娓娓道来,对故土的眷恋,对人情的感怀,对中华文化的痴心,都是少女般的天真,却能够原谅人世的种种遗憾。
如果说有相似,也许是她们对大家族生活与人情的琐碎细节有同样的熟稔。萧丽红一样可以细细写来,祖母如何铰了拇指般的布料贴头痛药膏,大妗是如何留着头发为祖母做髻用,新媳妇嫁娶如何一送再送,家里用饭如何男女长幼有别……她同样对这些琐事充满乐趣,写来不是繁文缛节,而是怀着对古老秩序的尊敬。
当然,萧丽红更为眷恋的是家乡嘉义布袋的淳朴民风。在这里,人伦仍存古意。小说一开头,便是祖父教贞观几个小孩念《劝世文》、《千字文》、《三字经》。「神不可慢」、「友不可泛」、「邻不可伤」、「礼不可弃」……几千年前的古训在大家族的三餐里往来里也安置妥帖。
在邻人偷偷割她家菜瓜时,祖父只是拉着她躲在门后,教她不可与任何人提起。「贪固然不好,而贫的本身并没有错;外公的不以阿启伯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没有」。由是,贞观记下「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戴德,不忝前人」。
而祖母则会以古法疗面庁之毒。她取下蟾蜍的肝来贴创口,然后再用一针一线再将那染血的肚皮缝合起来,以期其再生。
「蟾蜍是土地公饲养的,我们只跟它借一片肝叶疗毒,还得放它回去!」
「只有它们都好好活跳着,银禧的庁子才能完全好起来!你只要看他一好就知!」祖母说。
人与自然生物之间,由敌对变成息息相关。
而在贞观(萧丽红)看来,布袋的民俗则是深缘又耐看的。在这个港口小镇上,端午新嫁娘要用槐根末包馨香,发给左右的小孩们,一发就是两三百个。七夕的汤圆则要按出一个凹坑,说是为了给织女们装眼泪。每年中秋,渔船都会载满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做了油饭则要送给左右邻居。因为「邻居本在六亲之外,然而前辈、先人,他们世居街巷,对闾里中人,自有另一种情亲,于是在家有喜庆时候,忍不住就要分享与人;而受者在替人欢喜之余,所回送的一点米粮,除了中国人的礼尚往来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与祝贺之忱!」
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贞观,便独有一种质朴与内敛。她与大信的爱情,也尽是古典的委婉与美丽。三十年前年轻的男女们借着纸笔鸿雁,谈论着上元灯节的旧例、谈论传统里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还有那种寄一朵凤凰花的雅意,再三来信以叮嘱保重的心意,恐怕是难以复制的了。
这本自传性质浓郁的小说,也是为了纪念萧丽红自己的一段爱情。于是我们看到的,是闯入贞观的世界的大信,是贞观眼里心里这段感情的奇妙光辉。大信之于贞观,是一个拙朴、干练、聪明、浑厚的君子;而她与大信之间的爱情,是知心、知交,是另一个不必说也会懂的灵魂。行文至此,少女初恋的心思,处处动人。
「她是在识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像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她与大信,各有一份矜持。大信秉持「敬慎重正而后亲之」,贞观则在两人不同方向的命运前坚信「如果她好,不论多久,大信只要想着她的人,再隔多远的路,他都会赶回来」。少年人的痴心,是不管人世的浮荡的。谁曾想,消灭感情的首先来自敏感的感情内部。一次误会,一次负气,竟就绝交了。
贞观的痛楚也是刻骨铭心的。「如果不相知,便可不相念。」如果不是那许多纸上的笑语关怀,那些异口同声的默契俏皮,哪里会有音讯杳无时的刻骨思念?如果不是那些海边的晚风,灯下的驻足雨中的漫步,也不会有黛玉般的负气撕信,分手后的一病不起。正是有「直见性命」的深情,才会念及「你如何中途抛我?」就要呜咽难言,死志缠绕。
这种钻心的疼痛,赋予故土另一重意义:它是收容破碎的灵魂、治愈所有伤痕的处所,所有扎入身体心灵的痛苦,它都将一一医治平复。贞观挣扎着回到故乡,祖母已逝。她与大妗同上关仔岭,是两个痴心女子的背影。大妗因为祈祷大舅平安归来,不惜出家还原,哪怕他归来时已有另一房妻子;而贞观,则是因为关切,因为年少气盛,陡然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历经两年的盼望与守候,当贞观眼望着飞蛾破茧和飞奔而去的男童时,终于看到自己——贪痴未已,爱嗔太过。再想起开篇时那句偈语,终于能够将「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萧丽红在后记中说到「三生有幸」的故事,佛教里阿难也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经过」,思之落泪。从前觉得爱必有慈悲心,才可设身处地甚至不惜性命为一人着想;但爱还应存有感激之心,有的美好相遇已是一生中的幸事,由是放下怨怒纠结,坦然面对。
这「情」字不仅见于爱情,也见于人情。「文如其人」不尽然对,但是在萧丽红身上是妥帖的,从行文便可看出她的性格之温柔宽厚。对笔下诸事诸人,都存一番好意。祖母母亲、大妗琉璃子阿妗,无不守古训,重情义;尤是贞观,温柔娴静,行事有古风。家人奉行「外受父训,入奉母仪」、「孔怀兄弟,同气连枝」,秩序井然。流落日本的大舅归来带回琉璃子阿妗,作为原配的大妗不止毫无怨言,还为大舅出家还愿,而家人也感恩琉璃子对大舅的救命之恩。
在这里,我们所见的是诗化了的世界,田园风光共淳朴民风一色,可想往而未必可得。然而那却是萧丽红真心倚赖的精神家园,虽然她也知「世情往往有不同」。无论古老的文明是否真是济世的良方,「礼崩乐坏」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于是,那一幕幕岁月的光与影交织的绵长画面,日复一日的劳作与休息,庭院里的训诫与笑声,都成为了作者写给故乡布袋及中国五千年文化的一封情书,浅白而又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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