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情缘的句子(临时爱情也是爱情,露水姻缘亦是因缘)
今天介绍两个短篇,主题是“露水”。
露水是什么?人人都见过,记得温庭筠有词云: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
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其中风味,端的是风光旖旎,含蓄蕴藉。
所以,哈金先生的《临时爱情》,说到底也就是一段“露水爱情”,而汪曾祺汪老,则干脆就把小说就命名为《露水》了,当然汪老小说中那一段因缘(不是姻缘,这是两个不同含义的词,比如,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先生,就强调过他的代表作是《啼笑因缘》,而不是《啼笑姻缘》),则更像露水一般,转瞬即逝,有一种人生倏忽而逝的苍茫之感。
哈金先生在锅里没甚么名气,但是在锅外还是挺有名的。至于为什么有名,可以“红杏出墙”的朋友,自己可以搜索。
我这个人只谈文学,抛开任何ZZ的东西不评价——因为评论了我也发布不了——但是有一点,我绝对不会囿于ZZ的圈定,而给作者加分或者减分。
客观地说,哈金的文字在所有用汉语写作的作者中,处于中等水平——当然,这是我拿他和所有顶尖的作者相比的,你说他比起那些“畅销小说家”,比起那些“点击量过几百个亿粉丝过几百个亿”的跳大神的来,那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至于“思想性”啥的,我自诩也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的,说一句:有时候不应该为反XX而XX。
王尔德的名言,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你为XX艺术干嘛?又或者,你为反XX艺术干嘛?理论是灰色的,而艺术之树长青,而艺术,永存。
只有艺术永存,其他任何东西,都是可以灰飞烟灭的。
不过《临时爱情》写的是一对男女的“苟合”,但这种“苟合”也很美好。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王安忆的中篇《香港的情与爱》,里面那对男女的“露水因缘”,也和《临时爱情》中的男女主角有那么一点异曲同工之处。
相比丽娜的丈夫,情夫更像个男人,更有担当,情夫在结尾时拒绝她时的那段话,被很多人都引用过:
从今以后我决不再跟中国女人拉扯。真够了——每个中国人都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这行李太沉了,我不愿分担。我要寻求跟过去没有关系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人必须抛掉过去才能活下去。扔掉你的过去,想都不要想它,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
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是惟一能活下去的方式。
这段话也令我动容:每个中国人都有那么沉重的过去,犹如沉重的行李,而我们,只想轻装上阵。这是我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方式。
再回头补充一下汪老的《露水》。
汪老的文字一贯的恬淡,犹如宋代国画,处处留白。再困苦的生活在他笔下,都有一种田园牧歌式样的美——总之不怎么残酷,不血淋淋。
而最后拉胡琴的男人死了,唱曲儿的女人大哭,亦不是椎心泣血,撕心裂肺,因为,第二天她又去船上卖唱了。
可不这样她又怎么活下去呢。在这个故事里,天地无所谓仁不仁,但万物永为刍狗,全都是命运的刍狗,
露水很大,濡湿了那些刍狗们的毛羽,但他们还是仍旧要活下去,要吃饭要生存,不是吗。
哈金《临时爱情》
丽娜把松球形的蜡烛架放在餐桌上,坐在双人沙发上等潘斌回来。
这是他们同居以来她第一回做饭。他俩都结婚了,配偶仍在中国,大约一年前她搬进了潘斌的房子,他们成了“抗战夫妻”。同居既是为了互相安慰也是为了节省开支。对有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为了不花钱就能跟女人睡觉,但潘斌不是这样。他甚至宣称自己被她迷住了,如果丽娜离开他,他就可能发疯。即使如此,在这所房子里他俩各有各的电话线。每当他和太太说话时,就关上门,而丽娜倒不在乎他听见自己跟丈夫说些什么。
外面下着细雨,雨点阵阵地打在凸窗上。丽娜在看晚间新闻,但并没听进去节目主持人说些什么,甚至都没注意到电视上显示的摩苏尔城里的恐怖景象——一个公共汽车站被自杀炸弹摧毁了。六点钟左右门开了,潘斌进屋来。他把伞放在角落里好空干雨水,惊喜道:“好香啊。”他个子挺高,三十四岁,很少相。丽娜起身去餐桌那边,告诉他,“我今天特意回来早些。”她点燃一支蜡烛,把它插在钢制的松球上。
他看看饭菜。“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是节日?”
“我只是想咱们该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庆祝咱俩交朋友两年了?”他笑起来,这笑话让自己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可以那么说,不过这也是庆祝咱们分手。来,坐下吃吧。”
他脱掉上衣,狠狠地坐到椅子上,拿起了筷子。“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我不考虑。”
“别犯傻了!祖明很快就要来了,我得搬出去。要是他知道咱俩的事,麻烦就大了。”
他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嚼着一块咖哩鸡。他从没见过她丈夫,可是她经常谈起祖明,久而久之潘斌觉得仿佛认识那人好几年了。他告诉丽娜,“也许等他安顿下来,我可以跟他谈谈。”
“不行,千万别刺激他。他练了好多年功夫,会揍你一顿的。再说,我搬过来之前,你我都同意只要你妻子或我丈夫一来,咱们的伴侣关系就结束。”
“情况变了。我爱你,你知道。”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来,为咱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干杯。”丽娜举起她那杯夏布利酒,但潘斌却摇摇头,没碰自己的杯子,苍白的脸绷得很紧。
她放下酒杯,接下来是久久的沉默。
潘斌吃完盘子里的米饭,站起来说,“谢谢你这顿令人难忘的晚餐。”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两脚咚咚地踩着木头楼梯。
那天夜里丽娜盼望他来找她,但除了去洗手间洗漱,他没出自己的房间。同时她也怕他过来,因为一旦被他搂进怀里,她就可能丢了脑筋,什么愿都会许给他,甚至答应他一些根本无法兑现的事情。她记得有一回两人做爱时,潘斌要她叫他“老公”,她就叫个不停。过后,她觉得好愧疚,赶紧买了一架数码相机寄给丈夫。今天夜里,尽管害怕失去自制,她仍渴望能跟潘斌最后欢愉一次。等祖明来后,她就得做一个忠心的妻子。
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发现潘斌以经上班了,连早餐都没吃。平时他给他俩烤面包,炒鸡蛋,做米粥或芝麻糊,但今天他什么也没做,连昨晚的剩菜剩饭也没碰。她知道可能伤害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太不理智。他们有一个笔头协定:任何一方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不经对方同意就了断他俩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他们都明白,两人住到一起完全是出于各自的方便和需要。
这天在报税所里,丽娜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甚至跟一个老主顾拌起嘴来;那人抱怨丽娜给他填税表时没扣除足够的业务花销。他是一个仓库的监工,但要求扣除八千多美元的款项,其中包括名牌西装、皮鞋、一台电脑、书籍、杂志、落地灯、电池,甚至一对哑铃。丽娜说这是欺骗税务局。那个粗脖颈的老家伙火了,说他要去另一家报税所,肯定能得到更好的服务。不知为什么,丽娜一阵难过,差点落泪,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告诉他,“好吧,随便你怎么做。”不管她怎样努力,就是挤不出笑脸来。
还不到四点,丽娜就下了班,准备搬家。三天前她在山福特大街上租了一个单间公寓。
潘斌在家,她吃了一惊。客厅地板上放着她的六个箱子,全都打开了;显然他在翻里面的东西。她讥笑说,“看看我是不是偷你的财宝了?”
“那倒不是,只是好奇。”他露齿一笑,举起她的连体式游泳衣,“我没见过你穿这个。”他闻了闻。“我可以留下吗?”
“一百万美元。” 她咯咯笑了,“我已经结婚了,是有夫之妇。”
潘斌把游泳衣丢回箱子里,说,“坐下。 咱们谈谈。我昨晚脑袋有点儿错乱,对不起。”
他的歉意使丽娜软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也是你丈夫。”他脸色严肃,有几分木然。
“咱们的结婚证在哪儿?”她笑起来,脸颊略微抽搐。
“那不过是张纸。 我爱你。我比谁都了解你,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知道你也爱我。”
“快别说了!咱们都结婚了,必须负责任。你能为另一个女人而扔掉你的老婆孩子吗?”
“呃,我拿不准。”
“看吧,不要这么虚伪。说实话,我喜欢你,但在祖明来之前,我必须收心。“
“告诉我,你还爱他吗?”
“这与爱情没关系。我是他的妻子。”
“咱们就不能还是朋友吗?隔三差五见见面。”
“然后就上床?”
他咧嘴笑了,点头承认,圆眼睛微微放光。“老实说,我爱你胜过爱我老婆,但我不能跟她离婚,因为没法把儿子夺过来。”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分手吧。”她说,“暂时的痛苦会防止将来的烦恼和纠葛。”
“没这么简单。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有嘴,我可以说话。”
“天啊,你是在威胁我吗?”
他没回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难为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眼角闪出两片扇形的细皱纹。
丽娜心里不痛快,去厨房打电话叫出租车。他跟过来,按掉了电话。“你知道我仍旧是你的司机和苦力。”他苦笑一下,两眼暗淡。她想说他现在自由了,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
丽娜已经很难再独自生活了。她习惯了潘斌的大房子,习惯了那宽敞的客厅、舒服的床和他烧的饭菜。他俩在一起时,潘斌不让她做饭,因为她抱怨油烟会弄脏、弄老她的皮肤。他开玩笑说她是懒骨头,但他把厨房里的活儿接过来,也喜欢做。如今住在自己的公寓里,丽娜必须事事亲自动手。
自从搬出来,她就盼望潘斌来电话,但他从没打过。也许他仍在生气,像俗话说的那样,有多爱就有多恨。可他不是单身汉,不应该这样对她,仿佛是她甩掉了他,耽误了他。有几回她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过得怎样;一次她甚至拨了他的号码,但铃响到第二下时,她又挂了。要是她能把他关在心外边就好了。要是她工作的地方不在法拉盛市中心,不必每天上班都路过他的软件公司就好了。
丈夫来了。丽娜去肯尼迪机场接他。四年没见面,他变胖了一些,脸也宽了,目光疲惫,可能是由于坐了二十小时的飞机。他们拥抱时,她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但他没有回吻,只是笑着说,“嘿,这可是公共场合。”他的声音仍旧响亮,虽然不如以前那么热烈。她还是喜欢他雄劲的语音,有时候听上去无所畏惧,甚至有点儿强横。她注意到祖明两鬓生了少许白发,虽然他才三十三,比她大两岁。
从机场回来,丽娜坐上锅水准备下饺子。祖明没带很多东西;按照她的建议,他的一只旅行箱里塞满了书,因为书在美国要贵三倍。在电话里祖明说了好几回他希望来这里读研究生,但丽娜没置可否。
除了书,祖明还带来六条大红鹰香烟。他点上一支烟,贪婪地吸起来。他对丽娜说,“一路上不能抽烟,我都快憋疯了。”
他吞吐烟雾,让她紧张。她想让他到外面去抽,但忍住没说。丈夫初来乍到,丽娜想尽量让他开心。她把半杯凉水点进滚开的锅里,盖上锅,转过身对他笑了笑。“我真高兴你终于来到了纽约,”她说。“吃完饭,你冲个澡,然后上床休息。你一定累坏了。”
“等一会儿再说吧。”他歪歪大脑袋,宽厚的下巴翘向一边,两缕烟须从鼻孔窜出来。
祖明喜欢韭菜猪肉饺子,就着大蒜吃得有滋有味。丽娜不在意他那样吃,她自己已经一年多没尝生蒜了,因为潘斌是江苏人,受不了蒜味。她给祖明剥了几瓣,自己也吃了一瓣,发现真的很可口。她想提醒祖明吃完蒜后刷刷牙,但还是决定先不提。也许她该给他买些口香糖或薄荷糖。
“咱们这儿没有酒吗?”祖明问,舔了舔牙齿。
“没有,只有些料酒,要不我下楼去小铺买?”
“别麻烦了。我反正不喜欢美国酒。”
祖明告诉她两边家里的情况。他父亲刚退休,可能要跟他母亲和街坊里的几位退休的人一起开一个托儿所。他父母要丽娜给他们生几个孙子孙女。他强调“几个”,就是说他们知道美国没有一胎政策。至于她父母,她妈想死她了,逢人就提起独生女儿,甚至对陌生人也絮叨。丽娜中了风的父亲的病情好多了,虽然他还不能开他的出租车,不得不把车租给一个年轻人。他俩说着说着,丽娜觉得消沉起来,不是因为消息糟糕,而是因为虽然远隔一片海洋和大陆,两家的重负忽然落回到她心头上。她还年轻,可是一想起自己的家人她就觉得像变成了个老女人。
她告诉丈夫,“我们安顿下来之前养不起孩子。”
“我明白。咱们还有个大坡要爬呢。”
那天夜里做爱后,丈夫睡了过去,她却好几个小时都睡不着,听着他打呼噜。虽然声音不大,但像只破风扇。
第二个星期祖明每天都出去,好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他也去公共图书馆,收集有关商学院的信息。他告诉丽娜他要读工商管理硕士,“说不定哪天我会在华尔街上班呢。”他笑道。
她不愿意给他泄气,但心里发愁。和潘斌住在一起时,她每月只付两百美元的饭钱和水电费,因为他拒绝收她的房租。如今她的花销大多了。她在报税所的工作不稳定;填报季节很快就要结束了,夏天和秋天都将是淡季。她怎样才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养活祖明和自己呢?
一天傍晚她告诉他,“我觉得你今年不该去读商学院。”
“我必须读。”他坚定的语气让她吃惊。
“为什么?我拿不准能不能有稳定的工作。咱们上哪儿去弄学费?”
“你不是在银行里存了四万美元吗?”
“我跟你说过,不能动那笔钱。咱们得买一个公寓,那是必须付的头款。”
“噢,我不确定咱们该不该在这里买房子。不管怎样,我必须拿到工商管理硕士。”
“你不应该这么急。”
“我今年就要试试。这是你欠我的。”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固执?”
“你还不明白吗?”他的脸拉长了,目光灼灼。
“明白什么?”
“你跟一个叫潘斌的人同居过。”
她懵了,心里翻腾起来。他怎么知道的?听潘斌说的?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出卖她吗?“你——谁告诉你的?”她结巴地问。
“那不重要。如果你要良心安宁,就不该乱跟别人睡觉。”
她哭了,窄小的手捂着脸。祖明仰靠在单人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继续读词典。他必须通过托福考试。
她的抽泣声使屋里更静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祖明,对不起。原谅我。我是个弱女人,在这里需要一个男人的帮助。你也看到了这里的生活多难。我又苦闷又孤独,都快丧失理智了,一到周末就更沮丧,关在屋里像只病猫病狗。我要生活!我要正常的生活!潘斌帮助了我,不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物质上。说实话,要是没有他,我可能已经疯了或死了,至少我不能为咱们攒那么多钱。”
祖明坐起来,从嘴上拿下铅笔。“老天在上,这四年我可没碰过任何女人,虽然我有机会。你爸爸中风的时候,一连三个月我每天夜里去照顾他,骑车子顶风冒雪去医院。不管我多苦闷,多沮丧,我都得照料你家和我家。不要用苦难为自己开脱。我受的罪不比你少。”
现在她明白了可能不得不让祖明去读商学院,虽然这会花光所有储蓄。可没有别的办法来安抚他,使他不向公公婆婆透露她的事,不让她自己的父母丢脸。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也没把他的手从自己的两腿间移开。她揣摩丈夫是怎么知道那事的,越想越确信是潘斌告的密。她回忆起他的警告——“我有嘴,我可以说话。”他怎么能那么报仇心切,那么无所顾忌呢?这个大骗子,口口声声说多么爱她,如果他心里真有她,就不会从背后捅她一刀。
两天后她给潘斌打了电话,说要见他一面。他听上去很高兴,虽然声音有点疲倦。他同意在王子街上的卡拉OK俱乐部里见面。
他提前到了,要了一个包间。几分钟后丽娜来了。潘斌龇牙笑笑,嘴唇没有血色,两眼却发红。“出了什么事?”
“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叫人恶心。”
“你在说什么?”他停止嚼果仁,凝视着她。
“你在我丈夫面前告了我一状。”
“没有,我没那样做!”他的十指在腿上交叉到一起。
“告诉我,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认识他。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但你可以给他打电话或写电子邮件。我知道你一肚子鬼点子,但没想到你会告密。”
“等等。我跟祖明没有任何联系。不要把火都发在我身上。”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其实,我也够狼狈的。”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咖啡桌上。“我老婆来的,她要离婚。”
丽娜吃了一惊,但忍住没碰那信。现在她觉得潘斌可能是清白的——他明显被折磨得不轻。丽娜说,“那谁会告发咱俩呢?”
“任何看不惯你我的人都会告发咱们。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卫道士。我老婆也知道了咱俩的事,用它作为离婚的理由。显然家里的人都同情她,她肯定能拿到孩子的监护权。”
丽娜知道他多么爱他六岁的儿子。她再没有心思挖掘告密者了。不管那人是谁,有什么用呢?损害已经造成了,无法补救了。
“你太太什么时候发现的?”
“看起来老早就知道了。她说爱上了一个建筑师,那人许诺一定对我的孩子视如己出。他们已经热乎好久了。难怪她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说没法来美国。明白了吧?我跟你说过别费太大劲把他弄出国来。”
“我要保住我的婚姻。”
“你就是不能把脖子从过去的枷锁里挣脱出来。”
她叹了口气。对我来说已经晚了,她想。她打算和潘斌多聊聊,听听他有什么建议能帮她应付困境,但她怕他利用这个机会把她的婚姻给毁掉。她心里对他仍有疑虑。
一连几星期丽娜在找工作,而她丈夫每天都在死背硬记,准备考试。周末她在家,祖明就去图书馆,说得集中精力。他包上一个鸡蛋三明治做午饭,还抓上一把巧克力。在国内他修过经济学的研究生课,所以对考试的内容多少有些熟悉。他的主要障碍是英语,不过他决心要攻克它。在某种程度上丽娜赞赏他这样为实现自己的雄心而拼命努力。从一开始跟他谈恋爱,她就喜欢他的乐观精神和吃苦的能力。有一次他晕倒在公共厕所里——他蹲在便池上研究一个数学公式,太集中精力了。那年他是县里惟一考进北京的考生。
五月到了,丽娜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她松了口气。但祖明仍让她坐立不安。拿到了工商管理硕士后他会做什么?他还会要这个家吗?今后两年中什么事都能发生。要是他碰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就可能提出离婚。祖明一定是在等这样的机会,同时又从不忠的妻子身上挤出每一滴油水。丽娜越想越焦虑。有时候她觉得丈夫鄙视她。在北京时,她曾打算等他俩生活安顿下来,就给他生个孩子,而现在她不愿那么做了。
夜里他们同床,他每星期和她做一两次爱。每回床笫之欢后她倒难受起来,听着丈夫打呼噜,觉得被用够了。有时候祖明牙咬得很响,还低语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她寻思丈夫是否觉得她肮脏,烂透了,被另一个男人给玷污了。他们做爱时,他有时很粗鲁,好像故意要伤害她。这使她想起潘斌,那人更体贴。他让她敞开自己,放纵情欲。有时候她想给祖明介绍本书,比如《性福》或《她先来》;这些书都可以从图书馆借到,但她不敢开口,怕丈夫认为她不要脸。
她提出他们分开睡,祖明不反对,这让丽娜更相信他迟早会离开自己。即便如此,她仍愿意为他付学费,权当是赔罪。她并不后悔让祖明来这里,虽然觉得跟潘斌急忙了断可能是个错误。
这些日子,她给潘斌的班上打了好几次电话,但他从来不接,也不打回来。有一天他接了电话,却冷冰冰的,慢条斯理地说他没有时间多谈,老板在楼上等他呢。
“你还好吗?”她胆怯地问。
“还活着。”他听上去尖刻而又气恼,让她心头一紧。
就在丽娜继续说下去时,他打断她的话。“我必须去了。”
“我这个星期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你不是说过咱俩已经了断了吗?我不再想要个情妇了。我想要个老婆,要一个家。”
她默默无语,知道他的婚姻可能结束了。没等她开口询问,他就挂上了电话。她泪汪汪地跑进律师事务所的洗手间去平静一下。
后来通过一位共同的朋友,她了解到潘斌同意了离婚,孩子的监护权也给了妻子。过去的五年里他寄的美元,把她变成了富婆;她付清了房屋贷款后,还在银行里存了可观的一笔钱。潘斌沮丧极了,除了上班很少出门。丽娜还听说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位年轻的女人,但他拒绝跟她们见面。他好像在刻意躲避从前认识的人。
考试结束后,祖明很快就在帕森斯大道上的武堂里找到一份助理教练的工作,辅导一个太极拳班。丽娜很惊奇,虽然那只是个兼职,在班上祖明还得拖地板和刷厕所。他知道怎样生存,充满生命力。
六月下旬,路易斯安纳州的一所大学发来通知,它的一年制工商管理专业接收了他。丽娜知道祖明原计划要念更好的学校,但他错过了大部分的申请期限。他急切地接受了这个机会。丽娜觉得丈夫开始离开她了。他到了新奥尔良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拿到学位后他会去哪里?回中国去?在那边他已经建立了不少业务关系。他也许会在这里重新开始,虽然华尔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她觉得窝囊,但没法跟别人诉说。如果潘斌还在身边就好了。他以前总是静静地听她倾诉,有时安静得让她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就帮她想办法,该做什么或该找谁。尽管学的是电脑专业,他满肚子计策,喜欢阅读实用哲学,尤其是马基雅弗利主义和关于处世之道的《厚黑学》。
七月初的星期六下午,丽娜冲了个凉,长发披在肩上,穿一条淡蓝色的套裙,好让腰肢显得更纤美。她去找潘斌,装作只是路过。他打开门,好像吃了一惊,但把她让进屋去。他瘦了许多,不过和从前一样有精神。
“茶还是咖啡?”他们进入客厅后,他问。
“咖啡,谢谢。”丽娜在双人沙发上坐下,觉得好熟悉,仿佛这沙发是属于她的。带有凸窗的客厅跟从前相同,地板刚打了蜡,处处锃亮。看来潘斌过得不错。
他把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坐下来。“咳,你为什么来看我?”他淡淡地问。
“这违法吗?”她笑了,嘴唇稍微卷起。
“我以为你已经跟我没有瓜葛了。”
“我仍惦记着你。”
“没必要。我坚强着呢,知道怎样活下去。”
“祖明几周后就去新奥尔良了。”
“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噗哧笑了。“你不是说过你也是我的丈夫吗?”
“那是四个月前,那时我还有家。”
“现在不一样了?”
“情况变了。我老婆找到了心上人,把我儿子也夺走了。她差点整死我,但我活过来了。下星期我去基辅见我女朋友,网上认识的。”
丽娜忍不住嘲弄说,“你要成为一个国际色迷吗?”
“你也可以叫我世界花花公子,我不在乎。从今以后我决不再跟中国女人拉扯。真够了——每个中国人都背着那么重的过去,这行李太沉了,我不愿分担。我要寻求跟过去没有关系的生活。”
“没有过去,你怎么能弄明白现在呢?”
“我终于明白人必须抛掉过去才能活下去。扔掉你的过去,想都不要想它,就像它从来没存在过。”
“那怎么可能呢?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套疯话?”
“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方式,是惟一能活下去的方式。如果你不那么顾及你跟过去的联系,你就不会离开我,对吧?这是为什么我要和一个乌克兰女人恋爱。她真的很漂亮。”
“她不过是想拿绿卡,不会对一个黄种人有真心。即使她同意嫁给你,也不可能为你生孩子。当然,也许一旦你玩够了,就会把她扔掉。”
“那不是你应当操心的事。你不是那样处理掉我的吗?不管怎样,你不该光想我女朋友的坏处。我相信名字。你听说过叫奥尔加的女人是个冒险家兼淘金者吗?”
她笑起来。你真傻。她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弟弟。还有父母,还有外婆和外公。”
“看吧,那些不都是行李吗? 跟我们的过去不是一样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看了看手表,站起来。“我得到邮局去。”
她也站起来,说十分怀念他做的饭菜。他对这话没有反应。丽娜端起凉了的咖啡,一口喝干,默默走出他的房子。她不清楚他对奥尔加有多少真心,也不知道他是否真买了去基辅的机票。大概他目前做事不得不有些出格。无论他做什么,她希望他别太荒唐。
汪曾祺《露水》
露水好大,小轮船的跳板湿了。
小轮船靠在御码头。这条轮船航行在运河上已经有几年,是高邮到扬州的主要交通工具。
单日由高邮开扬州,双日返回高邮。
轮船有三层。底层有几间房舱,坐的是县政府的科长、县党部的委员,杨家、马家等几家阔人家出外就学的少爷小姐。考察河工的水利厅的工程师。
房舱贵,平常坐不满。中层是统舱。坐统舱的多是生意买卖人,布店、药店、南货店的二掌柜,给学校来购图书仪器的中学教员……
给茶房一点钱,可以租用一张帆布躺椅,上层叫"烟篷",四边无遮挡,风、雨都可以吹进来。
坐"烟篷"的大都自己带一块油布,或躺或坐。"烟篷"乘客,三教九流。带着锯子凿子的木匠,挑着锡匠挑子的锡匠,牵着猴子耍猴的,细批流年的江湖术士,吹糖人的,到缫丝厂去缫丝的乡下女人,甚至有"关亡"的、"圆光"的、挑牙虫的。
客人陆续上船,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牛肉高粱酒的,卖五香茶叶蛋的,卖凉粉的,卖界首茶干的,卖"洋糖百合"的,卖炒花生的。他们从统舱到烟篷来回窜,高声叫卖。
轮船拉了一声汽笛。催送客的上岸,卖小吃的离船。不过都知道开船还有一会。做小生意的还是抓紧时间照做,不过把价钱都减下来了一些。两位喝酒的老江湖照样从从容容喝酒, 把酒喝干了,才把豆绿酒碗还给卖牛肉高粱酒的。
轮船拉了第二声汽笛,这是真要开了。于是送客的上岸,做小生意的却匆忙忙,三步两步跨过跳板。正在快抽起跳板的时候,有两个人逆着人流,抢到船上 。
这是两个卖唱的, 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细高条,高鼻、长脸,微微驼背,穿件褪色的蓝布长衫,浑身带点江湖气,但不讨厌。
女的面黑微麻。穿青布衣裤。
男的是唱扬州小曲的。 他从一个蓝布小包里取出一个细磁蓝边的七寸盘,一双刮得很光滑的竹筷。他用右手持磁盘,食指中指捏着竹筷,摇动竹筷,发出清脆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左手持另一只筷于,时时击盘边为节,他的一只磁盘,两只竹筷,奏出或紧或慢、或强或弱的繁复的碎响,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姐在房中头梳手, 忽听门外人咬狗。 抬起狗来打砖头, 又怕砖头咬了手。 从来不说颠倒话, 满天凉月一颗星。
"那位说了,你这都是淡话!说得不错。人世在世,不过是几句淡话罢了。 等人、钓鱼、坐轮船,这是‘三大慢’。不错。坐一天船,难免气闷无聊。等学生给诸位唱几段小曲,解解闷,醒醒脾,冲冲瞌睡!"
他用磁盘竹筷奏了一段更加紧凑的牌子,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个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手扶栏杆口叹一声, 鸳鸯枕上劝劝有情人呀。 一路鲜花休要采吔, 干哥哥, 奴是你的知心着意人哪?
这是短的,他还有些比较长的,《小尼姑下山》 、《妓女悲秋》。他的拿手,是《十八摸》,但是除非有人点,一般是不唱的。他有一个经折子。上列他能唱的小曲,可以由客人点唱。一唱《十八摸》,客人就兴奋起来。统舱的客人也都挤到"烟篷"里来听。
唱了七八段,托着磁盘收钱。给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不等,加上点唱的钱,他能弄到五六、七八角钱。
他唱完了,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 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 最可叹你死在那梦里以内, 高堂哭坏二老爹娘……
这是《枪毙阎瑞生·莲英惊梦》的一段。枪毙阎瑞生是上海实事。莲英是有名的妓女,阎瑞生是她的熟客。阎瑞生把莲英骗到郊外,在麦田里勒死了她,劫去她手上戴的钻戒。案发,阎瑞生被枪毙。这案子在上海很轰动,有人编成了戏。这是时装戏。饰莲英的结拜小妹的是红极一时的女老生露兰春。
这出戏唱红了,灌了唱片,由上海一直传到里下河。几乎凡有留声机的人家都有这张唱片,大人孩子都会唱"你把那冤枉事"。这个女的声音沙哑,不像露兰春那样响堂挂味。她唱的时候没有人听,唱完了也没有多少人给钱。这个女人每次都唱这一段,好像也只会这一段。
唱了回,客人要休息,他们也随便找个旮旯蹲蹲。到了邵伯,有些客人下船,新上批客人,他们又唱一回。
到了扬州,吃一碗虾籽酱油汤面,两个烧饼,在城外小客栈的硬板床上喂一夜臭虫,
第三天清早踏着露水,赶原班轮船回高邮,船上还是卖唱。 扬州到高邮是下水,五点多钟就靠岸了。
这两个卖唱的各自回家。 他们也还有自己的家。 他们的家是"芦席棚子"。芦笆为墙,上糊湿泥。棚顶也以"钢芦柴"(一种粗如细竹、极其坚韧的芦苇)为椽,上覆茅草。这实际上是个窝棚,必须爬着进,爬着出。但是据说除了大雪天,冬暖夏凉。
御码头下边,空地很多,这样的"芦席棚子"是不少的。棚里住的是叉鱼的、照蟹的、捞鸡头米的、串糖球(即北京所说的"冰糖葫芦")的、煮牛杂碎的……
到家之后,头一件事是煮饭。
女的永远是糙米饭、青菜汤。男的常煮几条小鱼(运河旁边的小鱼比青菜还便宜) ,炒一盘咸螺蛳,还要喝二两稗子酒。稗子酒有点苦味,上头,是最便宜的酒。 不知道糟房怎么能收到那么多稗子做酒! 一亩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饭,他们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听听下雨一样的虫声,七搭八搭地闲聊天。
渐渐地,他们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来开一个小杂货店,就在御码头下面不远,日子满过得去。他好赌,每天晚上在火神庙推牌九,把一间杂货店输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别人。他没脸在街里住,就用一个盘子、两根筷子上船混饭吃。
女的原是个里下河草台班子里唱戏的。草台班子无所谓头牌二牌,派什么唱什么。后来草台班子散了,唱戏的各奔东西。她无处投奔就到船上来卖唱。
"你有过丈夫吗?" "有过。喝醉了酒栽在大河里,淹死了。" "生过孩子没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这么一个人干唱,有谁要听?你买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会拉。" "不会拉……这么着吧,我给你拉。" "你会拉胡琴?" "不会拉还到不了这个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不是吹的。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横的、竖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来。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 件件稀松。不过给你拉‘你把那冤枉事’,还是富富有余!" "你这是真话?" "哄你叫找掉到大河里喂王八!"
第二天,他们到扬州辕门桥乐器店买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头弹弹蛇皮,弹弹胡琴筒子,担子,拧拧轸子,撅撅弓子,说:"就是它!"买胡琴的钱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 男的在胡琴上滴了松香,安了琴码,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说:"声音不错!——来吧! "男的拉完了原板过门,女的顿开嗓子唱了一段《莲英惊梦》,引得芦席棚里邻居都来听,有人叫好。
从此,因为有胡琴伴奏,听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来。 男的问女的:"你就会这一段?" "你真是隔着门缝看人!我还会别的。" "都是什么?" "《卖马》、《斩黄袍》……" "够了!以后你轮换着唱。"
于是除了《莲英惊梦》,她还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孤王酒醉桃花宫"。当时刘鸿声大红,里下河一带很多人爱唱《斩黄袍》。唱完了,给钱的人渐渐多起来。
男的进一步给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没有?" "有一点。" "你可以一个人唱唱生旦对儿戏:《武家坡》、《汾河湾》。"
最后女的竟能够一个人唱一场《二进宫》。 男的每天给她吊嗓子,她的嗓子" 出来"了,高亮打远,有味。
这样女的在运河轮船上红起来了。她得的钱竟比唱扬州小曲的男的还多。 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
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
女的给他刨了一个坟,把男的葬了。她给他戴了孝,在坟头烧钱化纸。 她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她把剩下的纸钱全部投进火里。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丢进火里。 首先发出爆裂的声音的是蛇皮,接着毕卜一声炸开的是琴筒,然后是担子,最后轸子也烧着了。
女的拍着坟土,大哭起来: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哪!" 她放开声音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树上的乌鸦都惊飞了。
第二天,她还是在轮船上卖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露水好大。
原载于一九九三年第六期《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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