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秦的话 苏秦以连横说秦
苏秦此名,如雷贯耳。小时候常听到苏秦佩六国相印,觉得威风极了。今天读之,让人五味杂陈。
《古文观止》把《战国策》的“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一节全部录用,而不是有所选摘,说明非常认可这篇文章的价值。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第一段的气势就非同小可。
“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尽管知道苏秦在面见各国首脑时都用了类似的句式。
如对燕文侯,《史记·苏秦列传》记载,“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
对赵肃侯说,“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彊于赵。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
……但是,由于策略不同,前者是连横说,后者是合纵说。相比而言,秦国更有气吞天下的气势。其他国家的国力主要在于自卫,而非扩张。据《史记》,苏秦在游说韩、魏、楚、齐诸国的时候,常用的策略是激将法,话末都有类似一句话,“窃为大王羞之”。主要的意思是让各国首脑认为自己国力很强,不必害怕秦国。
即然有如此国力,秦国的表态却是显得“保守”的。
据记载,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惠王的意思可以理解为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国力层面,“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认为秦国的国力还没有强大到吞并天下的能力。
虽然公元前325年,惠王十三年,自立为王,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但秦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东有肴、函之固”,这两个关键的地理优势,还是惠王继位之后长年征战才得到的。从公元前419年开始,晋魏对河西之地(今山西、陕西两省间黄河南段以西地区)这一关键战略要地展开历时近百年的争夺,在公元前389年的近三十年里,秦国一直被魏国压制,秦国退至洛水一带。直到公元前332年,五十多年的反攻,才收回被抢占的河西失地。
公元前329年,惠王九年,秦军不断加大攻势,吞并全部河西之地,并能够在河东建立军事据点。如此,才能谈“东有肴、函之固”,依靠控制崤山和函谷关,实现东进中原,退可据守函谷关。直到前316年,秦国才吞并蜀国。所以,惠王的担心可以理解。
另一个层面是“意识形态”层面,文明的号召力,即“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惠王认为无论在文章(法律)、道德、政教等层面,秦国的号召力还不够。
关于这一情节,《史记·苏秦列传》与《战国策》的记载类似:“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
《史记·苏秦列传》还指出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私仇和威胁的原因,惠王杀掉了商鞅,对于商鞅、苏秦这类辩士仍心有余悸。
此外,《战国策》比起《史记·苏秦列传》,更深入探讨了一个春秋时期的关键问题。即惠王所强调的“意识形态”的感召力在战国时期的作用。苏秦显然认为,武力才是核心的方式。
周朝的统治之本在于,周礼。当诸侯不臣服天子,《国语》记载,天子应当“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即使是春秋时期,尽管礼崩乐坏,但还没有完全滑向一味的战争,《左传.僖公七年》记载,管仲对齐桓公说,“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才有齐桓公威震天下的“尊王攘夷”之策。
到了战国时代,统治还需要这样礼、德这样的核心要素吗?惠王没有否定。但是苏秦完全否定了。
据记载,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伯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将武力视为三皇五帝,朝代更迭以及称霸的根本。
苏秦强调了春秋时及更早期,重文治、文士而轻武力的弊病,反而引起更多战乱,以及国家的衰落。
古者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
作为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左传》中有非常多通过大夫的能言善辩而避免战争的故事。例如“烛之武退秦师”“齐桓公伐楚““王孙满对楚子”齐国佐不辱命”等等。
这是两个时代外交方式的侧重不同,越到春秋后期、战国初期,武力的重要性不断强化。“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
到了战国中后期,称霸的方法越来只有一条,也就是苏秦所说,“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不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比苏秦认识更早是商鞅。《商君书》记载,“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所以大胆抛弃周礼,有了大开大合的严刑峻法。可见商鞅、苏秦的洞察时势的能力都要超过惠王。
当时的惠王还没有领悟到这一点,所以苏秦的遭遇也就可想而知了。“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愧色。”之所以如此执著,主要是这份事业是当时第一流的事业。
苏秦病怏怏回到家中后,又面临着来自家庭的更大的压力。据记载,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
既然礼教文明荡然无存,那么这样的场景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史记》漏掉了这一场景的记载。可以看出《战国策》不止于政治外交策略,对人物的刻画更加栩栩如生,更有感染力以及煽动性。
如果说前面篇幅对苏秦的描述是“一抑再抑”,那么此后的篇幅则是浓墨重彩的大肆宣扬。
其一,对苏秦发奋努力的宣扬。苏秦日夜苦读,悬梁刺股。据记载,(苏秦)即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其二,对苏秦获得赵王赏识的宣扬。在秦国碰壁的苏秦来到赵国,受到了赵王的巨大信任,不仅抵掌而谈,还被封为武安君,获大笔封赏,时来运转。据记载,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为什么《战国策》侧重于赵王。据《史记》记载,苏秦先去了赵国,但当时赵相奉阳君并不喜欢苏秦,然后苏秦跑到了燕国,费了一年多时间才见到燕王,燕王是第一个被说服的国君。其次才是赵国。当时奉阳君去世,苏秦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间。
自从秦国吞并河西,秦赵之间的缓冲区域被大大减少,秦国东进,赵国将直接面临威胁。所以,苏秦对于赵王尤为重视,《史记》记载与赵王谈话篇幅远高于其他国君。当时,赵国实力强于诸国。所以,苏秦不仅仅强调了合纵优势,还对赵王强调,“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因此,比起燕王,赵王给苏秦的职务和财务条件要好得多。
其三,对苏秦合纵成功,号令天下的宣扬。看到这样的场面,仿佛无数声音催人不禁脱口而出,“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据记载,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
最后的结尾则意味深长,令人感慨。据记载,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这更像是一篇人生文章,讲的是纵横家苏秦最关键的人生段落。虽然苏秦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甚至彻底反击、侮辱了当时瞧不起他的亲人。不过,却让人感到十足的悲哀。“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这话不假。但既然有大英雄之才,眼界境界却停留于此,不敢恭维。或许,这也是苏秦的历史贡献比不上管仲、商鞅等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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