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石诗词研究(诗词漫笔)

一、

王国维先生评白石（姜夔），说能够称赏的也就“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而真正赏玩，也只第一句的意境高寒，第二句，用王国维先生自己的话说，也有些“隔”了。

姜夔踏莎行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二、

当代词评家吴世昌认为，姜白石似喜学易安“鹧鸪天·桂花”的风格。但观白石的词风，一味地唱高调，想低都低不下来的样子，很少有真情实感，也似乎不屑于写平白如话的句子。所以，如“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这样流畅如水，用意浅平的句子，白石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李清照鹧鸪天·桂花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白石的确仿写了几首“鹧鸪天”，但只具形式，精神却无。差强而言，“京洛风流绝代人”、“肥水东流无尽期”两篇，还有点儿易安体顺畅的意思。

姜夔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三、

白石的词，字字句句过眼，仍是字字句句在心，不透彻，不天成。被后人胜称的“暗香”、“疏影”，左说右说，也不知在说个什么，有景，却模糊，有情，不舒展。虽然说可以用朦胧美来形容，但朦胧则朦胧了，美不一定谈得上。就像近视眼摘了眼镜看世界，不清晰。

姜夔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冷香飞上诗句”，这是典型的白石笔法，用字拽得很，也让人迷惘和疲累得很。恰如先著所说：人工胜则天趣减。白石的词，最大的弊病即在此。

姜夔翠楼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姜夔念奴娇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静安先生还说过，白石的格调不可谓不高，甚至可以说高处不胜寒，全宋朝的词人里面，论格调而言，恐怕此老要坐第一把交椅。但高则高矣，孤寒太甚。用一个字来评白石的词，即是“冷”。冷而无情，清而不透。这也不是我的杜撰，刘熙载就说，白石词“幽韵冷香”。他自己的“冷香飞上诗句”，恰是其词品的定评。

姜夔念奴娇（“冷香飞上诗句”，见本条。）

四、

虽白石以长调名噪于世，而在我看来，反倒是他很少用心的小令更耐玩味。如上述所引效易安的两首“鹧鸪天”，以及“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篇，都可称清顺。而“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还可算相对通彻、清浅的句子。

姜夔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京洛风流绝代人”，见上）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见上）

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八归”中“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这些句子，也景致悠远，情怀无限，值得玩味。

姜夔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筿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五、

整首看来，以“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这一首最佳。上阕节奏从容，气势平稳，与稼轩的“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气格相似。而其下阕以凄冷一收，把自己“怆然”和“感慨今昔”的心怀展现得淋漓尽致。

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辛弃疾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