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古诗赏析 崔颢《黄鹤楼》赏析
黄鹤楼古诗赏析
最近看柏桦的《另类说唐诗》,看到他说崔颢这首诗,说要是评分他顶多只能给70分,他认为这首诗一直能够享有大名只不过是一个人为制造的神话,他还找到一个同盟军——研究唐诗的著名学者施蛰存,施先生是说:
这首诗之所以好,只是流利自然,主题思想表现得明白,没有矫作的痕迹。在唐诗中 ,它不是深刻的作品,但容易为大众所欣赏。因而成为名作。(施蛰存《唐诗百话》)
我看施先生的意见,意思大概是要给打个80分,中等靠上。当然这多几分少几分算不上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这首诗到底是不是唐诗里一首杰作?
我想说,它肯定是,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出这首诗真正最好的地方。
从古人对这首诗的评论来看,没有看出这首诗最好之处的人一直就非常非常多,就连诗学造诣广博渊深的王夫之在其《唐诗评选》中也是存有严重的误读。而可能是看出了这首诗最好之处的极少人,因为他们的评论往往说得太简略,我们也不能百分百肯定他们是看出来了。
现当代呢?反正我是还没有看见过对这首诗的很好的解读。
要正确理解崔颢此诗的蕴意,对他当时的情形必须有比较详细的了解。
崔颢(?——754年),是盛唐时期著名诗人,在当时是和王维王昌龄齐名,在有唐一代诗名极盛。从现存的唐人选唐诗的那些选本来看,他在唐代的不少时候诗名之盛、广泛流传的诗歌之多,甚至超过王维李白王昌龄杜甫等人,这一点恐怕是今天的大多数读者想象不到的。
唐代以后,崔颢的名气渐渐下降。到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编著《唐诗评选》,是选了崔颢5首,选王昌龄2首,王维21首,孟浩然6首,岑参18首。而到乾隆二十九年(1765)编成的《唐诗三百首》,则只选了崔颢的这首《黄鹤楼》和他的乐府《长干行》两首(“君家何处住”、“家临九江水”),共3首,而选岑参7首(有3首是篇幅长的),孟浩然是15首,王维29首。当然崔颢留传下的诗作本来也比较少也是一个原因,他的诗今天仅存46首。今天的绝大多数读者对于崔颢其人,可能也就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是一个比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等人低一个档次的唐代诗人。
不过,当你真正懂得他的这首《黄鹤楼》之后,就会知道盛名之下洵非虚誉。因为就思想的深沉广阔悠远而言,我们在王维、孟浩然、岑参的诗作里大概找不到一首能够比得上这首《黄鹤楼》的作品。
《新唐书》关于崔颢的记载是:
开元、天宝间,(与孟浩然)同知名者王昌龄、崔颢,皆位不显。
崔颢者,亦擢进士第,有文无行。好蒱博,嗜酒。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终司勋员外郎。初,李邕闻其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去。
我们对于正史中这样的一类记载其实是不能简单地予以相信的,《新唐书》在可信性上一般并不如《旧唐书》,所以《旧唐书》关于崔颢的记载我们倒可以比较重视:
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颢、京兆王昌龄、高适、襄阳孟浩然,皆名位不振。
《新唐书》中关于崔颢和李邕的那个故事,傅璇琮先生的考证是,大概系传说之辞。
唐代的《河岳英灵集》对崔颢如是评说:
“少年为诗,属意浮艳,多陷轻薄”。仕途一段比较长的时间里一直不得意,而之后到了边地的时候,诗歌创作是“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成为了盛唐时代又一位优秀的边塞诗人。
对于《河岳英灵集》我们也不必尽信,对它的好话坏话都是如此。不过据《唐才子传》,崔颢写作诗歌是相当刻苦的,是“苦吟咏”,可《唐才子传》我们也不能很信。因为人们著书,往往因为主客观各种原因多少会有些错误不实之处。
崔颢在开元十一年(723年)登进士第后,他没有能够在京城谋得什么官职。只好离开京城,在各地漂游。期间或做一些小官或担任一些幕职,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时间达二十年之久。
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崔颢是在开元二十年前后在唐朝边地河东一代,他的边塞诗创作应该主要是在这一时期。
崔颢在开元十一年(723年)登进士第后,他没有能够在京城谋得什么官职。只好离开京城,在各地漂游。期间或做一些小官或担任一些幕职,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时间达二十年之久。
据傅璇琮先生考证,崔颢是在开元二十年前后在唐朝边地河东一代,他的边塞诗创作应该主要是在这一时期。
而《黄鹤楼》这首诗可能是崔颢这二十年漂游时期的最后一个时间段的作品,并非边塞诗的它也是有“风骨”的,这首诗仿佛象征着崔颢二十年漂游时期的即将结束。
天宝初年,崔颢是又回到京城任职,任太仆寺丞,后为司勋员外郎,天宝十三年(754年)卒于官。崔颢在京城为官这段时间正是李林甫执政时期,政治日趋黑暗,官也没有做大,想来崔颢也不会怎么得意。他人生的最后十几年应该是比较平淡的,不过人们的人生往往也就是如此了。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评价崔颢《黄鹤楼》诗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严羽是一位诗歌理论家,也是一位诗人。严羽作为诗歌理论家,钱锺书的《宋诗选注》说:“《沧浪诗话》在明清两代起了极大的影响,被推为宋代最好的诗话,在明清时期影响很大,像诗集一样地有人笺注。甚至讲戏曲和八股文的人,也宣扬或应用他书里的理论。”钱锺书自己对它的评价是:“议论痛快而富于含蓄,醒人耳目而又耐人思索”。
严羽这样称赏崔颢此诗,我们既应当相信他眼光的高明,却也要看到此刻的他总还是带有他的个人性。严羽是生活于南宋末期的文人和诗歌理论家,作为诗人他虽然不算出色,却也总还是个诗人,他对诗歌的评论自然有时就会带些诗人的情怀。据有的学者考证,严羽游历颇多,去过不少地方。对于任何一个有良知有正义感有理性的士人,南宋末期的时代氛围是常常不能不令人感到些寂寞幻灭和忧思迷茫的。这就在某种程度上贴合了崔颢这首诗的情绪,或许严羽多少正是因为这方面的原因才如此激赏崔颢的这首诗。
崔颢的这首诗是唐人七律中的最杰出的作品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不必非像严羽那样非称它是唐人七律第一不可。说书艺人常说起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俗语,也许包含着深刻的道理。想把唐代最好的十几首七律排出正确的高低次序,对于无论哪个人来说都是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虽然看起来似乎是很有些趣味的事情。
关于崔颢这首诗还有一个传说,说大诗人李白登黄鹤楼欲赋诗,却看见此诗,于是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个传说据有的学者考证,是现存唐人文献不载,宋人及以后的记述又显得纷乱而颇为可疑,应该是出于后人附会。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应该也是如此。至于李白后来非要写首七律和崔颢此诗比个高低的事情,大概就更是靠不住了。
崔颢这首《黄鹤楼》的前半首非常地好,用张中行的话来说,就是他写这几句诗时,几乎不是在“作”诗,就是说他当时基本上就没有想——我要写几句诗,到这楼上了,我要写首诗。是以这次他才写出这样无与伦比的神品。当然这也是就崔颢这样优秀的诗人来说,如果是我辈只能写几首打油诗的,就是再无意于“作”,写出的诗,也绝对不会有多好的。
沈德潜说这首诗是“意得象先,神行语外”,说得很好。崔颢此诗开头几句虽是在写什么“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什么“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但他更深的情意既在直接述写的这些意思之前,也在它们之外,这就是沈德潜说的“意得象先,神行语外”。
“意得象先”,这个“意”绝不是诗句中抒写到某些事物而直接表现出来的意思,而是诗人落笔之前心中先就有的一种特别的情意。
这就像武侠小说里常常说的,上乘剑法是“意在剑先”。那是说在怎么用剑攻防的心思之外有一种更内在的潜在的意,它先于攻防的心思。梁思成说,画要有画意,建筑要有建筑意。这个“意”其实不容易说清楚。如果仅仅把这个“意”当作通常的“用意”,也许是不够的。它的意思应该和境界的意思有很多的交叉重叠。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直接述写的这些意思、这些比较悠远阔大的意象,竟然似乎全部被简简单单不费什么力气就包涵在那些潜在的情思意味里,这才是前半首诗最令人赞叹最耐人寻味之处。
在诗人内心深处的情思也许是:
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梦想那些时光,是不是已永远成为过去,已然成空?我不能够清楚。此时我心中是有这么多的孤独寂寞、怅恨迷茫。
我们仔细地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和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相比,会发现它们的神情意度竟然是有不少相似之处,这无疑是耐人寻味的。事实上它们都是对作者人生的一个重要时期即将结束的抒写。它们都含有很多的孤独寂寞深深迷茫,陈诗风格质直沉厚而崔诗隐曲俊逸。陈诗发展到最后成为深深的悲怆,崔诗是深深的迷惘迷茫忧思忧愁。
诗接下来是十分简明清晰的实际的境象,这也许是诗人的心灵下意识地在外面寻找和当前这种心灵状态的反对——“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艾青说,“一首诗不仅使人从那里感触了它所包含的,同时还可以由它而想起一些更深更远的东西”。
刘若愚则说,“每首诗歌都表现了自己的世界”,都是“诗人外在环境的折射和一种全部思想的表达。”
在刘若愚之前,纳博科夫在他讲论七位杰出小说家小说的《文学讲稿》中则说,“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独创一个新天地的。”
在纳博科夫之前,里尔克赞扬雕塑大师罗丹,“他挥斧处,竟浮现出一个宇宙”。
他们似乎都在告诉我们,一首杰出的诗、一件杰出的艺术品,往往有着非常深广丰富的意蕴。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前半首诗中我们能够感觉到,诗人心里很有些寂寥幻灭之感。“昔人”和“黄鹤”对于诗人来说,本来大概也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只不过这时候如此寂寥落寞的他倒也希望有这样的奇人奇遇,这样的奇人奇事毕竟对于这个俗世是有些超越性的。这样的希望自然是旋即幻灭了。于是此刻的他很自然地转向远处望去——“晴川历历汉阳树”。这风景是清晰秀丽的,有些温暖也有些熟悉,但是同时也内在着一种深刻的陌生感。所谓境随于心,他只是一个漂泊至此的诗人。诗人的情思一时变得很复杂起来,终于还是趋于收敛、低抑和柔和——“芳草萋萋鹦鹉洲”。于是诗人就这么凝望思想甚久,而盘桓至日暮之时。
“芳草萋萋鹦鹉洲”,诗人应该是想起了祢衡,那个也曾长久漂泊最后是不幸遇害而死、死时还很年轻的汉末名士和文学家,死后据说就葬于这鹦鹉洲上,鹦鹉洲的得名也就是因为祢衡作过《鹦鹉赋》。祢衡的人生是一个悲剧,先是顶撞曹操被曹操赶到刘表那里,接着大概又顶撞了刘表,被刘表讨厌撵到大将黄祖那里,最后他是顶撞黄祖而被黄祖杀害。黄祖到底和曹操刘表是不一样的,可惜年轻的祢衡却是知道得晚了。江湖险恶,古来如斯。
祢衡的不幸人生也许可以作为一种象征,是表明了一个正直有理想的士人在那种黑暗时代必然会有的深刻悲剧性质。后来的士人对祢衡的不幸遭遇往往都同情,大概也正因为常常有些这原因在里面。
这时候的崔颢偏偏只想到了祢衡一个人,我们也就难免要由此推测,长久漂泊的崔颢这时也是意识到这个时代的终究黑暗以及他的人生的某些深刻的悲剧性质了。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都似乎不留下多点痕迹就这么过去了,社会的某些事情却似乎总是如此。
今天的有些历史研究者对于祢衡常常有新的看法,可是却忽视了一个基本的也是很可信的史实。祢衡在东汉都城时只和孔融、杨修交好,而孔融、杨修后来却都被曹操杀害。这不大像是一个偶发的事件。曹操一般来说不是一个不能容人的政治家。曹操奉汉献帝为汉室正朔固然能够招揽来许多人才,可是这也意味着这些人才中不少人是忠于汉室的。
诗的这一联中只见树、只见草,却没有一个人显示出来,只有早已成为历史人物的祢衡隐约地出现,诗人其实是如此孤独。
本诗写到这一联,都一直是比较内敛沉着的,接下来的最后一联诗人终于直抒胸臆,明白地说出此时内心的一些主要的情思,不过也还是有些沉着,比较凝定。
诗人呆在黄鹤楼上,最后到了日暮时分——这是一般人们归家的时候了,这大概也是诗人对多年的漂泊生涯多少终于感到些倦怠了的时候。诗人于是写出唐诗中无与伦比的一句——“日暮乡关何处是”:是日暮时分了,这终究陌生的异地,我这漂泊很久的游子,心中的家园在哪里呢?
这是盛唐将要走向最后结束的时刻,而诗人总是最为敏感,崔颢这样的极其优秀的诗人就更是敏感。这里正是真正的慷慨悲歌,风骨凛然。一个空前的时代其实并不能够成功,它将和以前所有的时代一样结束于一个失败。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到这些的诗人,在深深迷茫中不能没有一些忧思愁苦。这样我们就终于了解了诗前面的那种深刻而几乎无限广远悠久的幻灭,和深深的孤独寂寞。
不过找不到自己的家园,无家可归,也从来是人生最深的忧哀之一。
卡尔·巴特深思而言:“对我们来说,上帝是未识的,并且永远是未识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无家可归者,并且永远是无家可归者。”
恩斯特·布洛赫则慨然而道:“世界是不真实的,但它想通过人、通过真理而回到家园。”
崔颢这句诗大概从古至今都没有几个人正确理解过它的意思,我也是一次偶尔翻阅纪伯伦的诗集看到了其中有类似的诗句,才忽然想到崔颢这句诗应该这样解释,不过是出于纯粹的偶然罢了。
诗人米沃什是终于感慨,人能够完成的大大小小的一切似乎都不过是出于一些偶然罢了。
本诗只是到了这一联,崔颢才直接说出他内心深处的一些主要的情思意绪:经过了许多年的辗转漂泊努力寻求之后,他只是收获了很多孤独寂寥、怅恨迷惘,现在他心中是在深深思念着真正的家园了。
这是“遥不可及的非现实的怀乡”(佩索阿)。
诗的最后——“烟波江上使人愁”:日暮时分,这仿佛近于日暮途穷的时分,时空的河流烟波浩渺,远方的一切都无法看得清楚,漂泊的生命满是迷茫,难掩深深愁绪。
正如钱锺书所言,登高远望往往是“登陟之际,‘无愁亦愁’”。更何况是这样久久漂泊寻求着的诗人,这样孤独寂寞、深深思念着远方家园的诗人。
“日暮乡关何处是”一句的本意可能也未必如我上文解释的那么明晰、简截,而是比较复杂。
明代诗人高启《步至东皋》诗云:“如何得归后,犹似客中情。”可见,家园之意本也难以说得清楚,现实和理想似乎总是常常两相暌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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