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的诗是 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词史上是什么段位
《古诗十九首》是真诗无疑,且是锚定了何为真诗。
什么是“真诗”?
是针对杜甫《戏为六绝句》的最后一首,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诗句中的“伪体”相对讲的。
六绝句前三首是讲杜甫的作家观,后三首是创作观,这首诗的意思是,
你达不到前人的高度那是肯定的事情,这个没什么可怀疑的,问题是你想要超越的话,应该师法何人呢?
应该摒除“伪体诗”,亲近诗学的风雅传统,多方位地向所有前人学习,他们都是你的老师。
杜甫写这组诗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能以点拨的口吻向后进说一些振聋发聩的关窍了。
首先什么是“伪体”,
很多注疏家也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说是没来处的,有人说是“用模仿代替创造的”,有人说是“性情不真的”,有人说是“轻薄”,轻薄是什么意思呢,也说不明白,
杜甫自己的话在后面补充了,和伪体相对的就是“亲风雅”。
风雅传统,意思就是要有比兴,情感要充实,要有道德使命。
回到《古诗十九首》,十九首里最充沛的就是风雅传统。
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疫病横行,大汉的繁荣不复昨日,人民的生活饱受离乱饥馁之苦,我们能在《古诗十九首》里看到大量的相思别离之苦,以及对亲人的惦念之情。
所感怀的景物也是“孤竹”“奇树”“邙山”“陵柏”这样的一眼望去就使人心忧的,
哪怕是宴会欢饮,也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这样的喟叹,
说明在那样一个时代,一种情愫是基底性的,是难以在世俗的享乐中得到纾解的。
生民之病,溢于言表,于是就有了十九首,这是时代的悲歌。
那《古诗十九首》是以光靠惨和闹心才取得这么高的地位么?
当然不是,
比如大家都喜欢用的“客从远方来”,我们把它就理解为最最普遍的生活场景,家里来个人,随便送点什么来,如实地描述就行了。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看得人惊心动魄,还有虽然不是十九首,但是也极为精彩的《饮马长城窟行》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这几个相同的“客从远方来”,虽然寄给东西不一样,但都是有相同的思念。
杜甫在《戏为六绝句》的开头讲,“庾信文章老更成”,庾信和编《文选》的昭明太子可谓熟得不能再熟了,当然也看过十九首,并肯定受了其中的影响,比如他的《拟咏怀诗》
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
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悲歌度燕水。弭节出阳关。
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
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
遥看塞北云。悬想关山雪。
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
那为什么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呢?因为后世很容易把庾信像王家卫的叶问一样,人生分成前后两截,
三十六岁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写的都是些舞蹈鸳鸯,美人美酒之类的东西,
等中年以后从南到北,出趟差母国都没了,再也回不去江南,心态就变了。一下子《枯树》《哀江南》就来了。
庾信从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里收获到感悟,写的《拟咏怀诗》,阮籍在《文选》里也和十九首一样,被收录在其中。
庾信晚年之所以进入更高的文学境界,是因为他有感慨才能写出感慨,他的境遇伤怀于是笔下就增添了伤怀,
这和整个汉末的大动荡于是有了《古诗十九首》,阮籍感怀与曹氏司马氏争权夺势屠戮异己作《咏怀八十二首》一样。
如果庾信没有这种伤怀之意,就不可能写出《拟咏怀诗》,在文学上就有可能停步于雕琢词句,迎合宫闱。
比如《六朝文絜》里,特意收录了庾信的几封谢启——
谢明皇帝赐丝布等启
臣某启:奉敕垂赐杂色丝布绵绢等三十段、银钱二百文。
某比年以来,殊有缺乏。白社之内,拂草看冰;灵台之中,吹尘视甑。怼妻狠妾,既嗟且憎;瘠子羸孙,虚恭实怨。王人忽降,大赉先临。天帝锡年,无逾此乐;仙童赠药,未均斯喜。
张袖而舞,元鹤欲来;抚节而歌,行云几断。所为舟楫无岸,海若为之反风;荠麦将枯,山灵为之出雨。况复全抽素茧,云版疑倾;并落青凫,银山或动。是知青牛道士,更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能生已枯之骨。
虽复拔山超海,负德未胜;垂露悬针,书恩不尽。蓬莱谢恩之雀,白玉四环;汉水报德之蛇,明蛛一寸。某之观此,宁无愧心!直以物受其生,于天不谢。谨启。
谢赵王赉丝布启
某启:奉教垂赉杂色丝布三十段。
去冬凝闭,今春严劲。霰似琼田,凌如盐浦。张超之壁,未足鄣风;袁安之门,无人开雪。覆鸟毛而不暖。然兽炭而逾寒。远降圣慈,曲垂矜赈。谕其蚕月,殆罄桑车;津实秉杼,几空织室。
遂令新市数钱,忽疑贩彩;平陵月夜,惊闻捣衣。妾遇新缣,自然心伏;妻闻裂帛,方当含笑。庄周车辙,实有涸鱼;信陵鞭前,元非穷鸟。仰蒙经济,伏荷圣慈。
谢赵王赉白罗袍袴启
某启:垂赉白罗袍袴一具。
程据上表,空谕雉头;王恭入雪,虚称鹤氅。末有悬机巧緤,变纟聂奇文,凤不去而恒飞,花虽寒而不落。披千金之暂暖,弃百结之长寒。永无黄葛之嗟,方见青绫之重。对天山之积雪,尚得开衿;冒广夏之长风,犹当挥汗。白龟报主,终自无期;黄雀谢恩,竟知何日。
宇文家明帝,连同赵王滕王都喜好文学,对庾信赏赐有加,有丝布,有大衣,有骏马,啥都有,但有一条,不让回家。
从这些启我们可以看到庾信年轻时候的功夫一点也没落下,写得也是简直无敌,要骈有骈,要典有典,清丽华美,仅凭这几手,就可以流传千古了。
但我们也知道,只写这东西,就不可能有今天庾信的文学史上的地位,包括杜甫对他的钦佩说他“文章老更成”,那个更成指的肯定不光是上述文字。
还是回到十九首,那么说了这么多杜甫和戏为六绝句,杜甫如果也这么写,他会不会能写出来类似的东西呢?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杜诗里“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和努力加餐饭就是一模一样的意思,都省得注疏家注了,
而我关注到另一首诗,也是客人从大老远送来锦褥。
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
客从西北来,遗我翠织成。开缄风涛涌,中有掉尾鲸。
逶迤罗水族,琐细不足名。客云充君褥,承君终宴荣。
空堂魑魅走,高枕形神清。领客珍重意,顾我非公卿。
留之惧不祥,施之混柴荆。服饰定尊卑,大哉万古程。
今我一贱老,裋褐更无营。煌煌珠宫物,寝处祸所婴。
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
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来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
皆闻黄金多,坐见悔吝生。奈何田舍翁,受此厚贶情!
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
讲的是姓张的东宫官,给杜甫带来一件织成褥段,第一句就是明明白白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
然而杜甫极尽铺陈,写了这段褥子的高贵漂亮,绣样是鲸鱼海水纹路,睡在上面神清气爽,放在屋里鬼神难侵,
就这样一件宝贝,杜甫是辞而不受的,
说了很多自贬谦抑的话,说服饰用度尊卑有序,自己是短褐布衣,不配享用煌煌美物。
然后笔锋一转,
说,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
矛头直指权贵奢靡腐化,又无经略之材,不能平定战乱,还百姓太平。
最后杜甫把这件绣着鲸鱼的褥子还给了客人,然后还请他吃了餐便饭。
锦鲸卷还客,始觉心和平。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
这就是杜甫版本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床被”的事情。
从《古诗十九首》里面客人带过来的被褥,书信,一种纯净的睹物思人,表达自己的别离相思之苦,
到庾信流离南北,才写到咏怀,但仍然得用全部的文采,创作谢启,感谢王室对他的优待,
最后到杜甫,故意以十九首起句,然而历经开元之治和安史之乱以后,杜甫已经觉悟到,感受到汉末诗歌创作者没有感受的到的深刻,
那就是知道了人民苦难的来源在什么地方,知道了应该向谁去诉说这种情感。
风雅的传统就在于,比兴和美刺,要刚健,要有寄托,要有充实的思想内容。
在汉末天下动荡的时候,《古诗十九首》是有饱满的情感,是有足够的寄托的,
到了南北朝战乱,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一样的情感,还是要靠诗歌去抒发出来,这个本质是一样的。
杜甫是用风雅的精神,继承十九首,又进一步加强进自己的作品里。他是读懂了十九首,才写客从西北来,但使残年饱吃饭这样的诗句。
不比不兴,不美不刺,刻意不抒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就是伪体,诗歌的内涵一定是干瘪的,没什么价值的,
同样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没戏,生在太平年代的年轻人,毕生最大的挫折就是失恋和脸上冒青春痘,那他即使把十九首看得滚瓜乱熟的,也写不出言简意深的东西,他不具备这个经历,时代也不是那个时代。
而倘若活在纪录片《蒙古草原 天气晴》这样的世界里,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我个人不喜欢回车一首诗网上的翻译,因为最后一句“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所有的翻译都翻成,人生倏忽间就衰老,不长久,要赶紧追求荣华功名,感觉前面都是真挚苍茫,到最后这句像吃个苍蝇那么恶心。情感接不上。
在我看来,上下句是一个意思,和木兰诗里面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是一个用法,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上句的岂能,也可以顺顺当当延展到最后一句,人生不是金石,岂能长寿?倏忽就没了,你还把荣名当宝干嘛呢?或者说人生转瞬即逝,留下的东西很少,留一个好名声就不错了。
所以全诗都是同一个情愫,即四顾茫茫,人生无常,解为呐喊,要赶紧追求功名啊,这就太土鳖且没意思了。
(当时看完完纪录片忍住没哭,看到回车这首诗,突然哭得稀里哗啦的。)
说太多了,总结,
人在时代里的足迹就写成了《古诗十九首》,其中内蕴的东西其实是完全一样,丝毫没有区别的。
甚至更有所超越,就像《江南逢李龟年》之于杜诗一样。以直叙不工而意蕴无穷。
诗就是文,文也是诗,已经无所谓形式了,哪怕纪录片,只要真挚刚健,情谊充沛,就一样是真诗无疑。
所以《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歌史上的意义,
就是它这一组在情感上的宣泄和观瞧宇宙的方式,是一种标尺意义上的存在,可以轻易度量一切文学作品,甚至是影像作品的成色,
当整个时代的情感,通过风与雅融汇在诗人之口的时候,那就是和十九首气韵相通的东西。
能摸到它的边,就称得上时代的尖货,能有所超越,那就是千古绝唱的水准。
参考书目《杜甫诗歌讲演录》《六朝文絜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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