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达鲁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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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鲁达可以说是二十世纪西语世界最优秀的诗人了，甚至马尔克斯不吝赞美地称他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无论何种语言”。1904年，聂鲁达出生在智利的一个小镇，那里树林繁茂、地貌复杂，他诗中不少意象都与家乡那独特的自然风光有关。聂鲁达的一生写有很多作品，但最有名的还属《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这本诗集光是西班牙语的销量，在他生前就已经达到了150多万册。

有意思的是，其实这本书里的诗都是聂鲁达二十岁的时候写的，尝试发表在不同的报纸杂志上，但当时并没有被大众接受。主要是因为《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中的语言过于大胆露骨，写女人的身体、写情爱、写失去与悲伤，满是人性中赤裸裸的渴望。

读诗最好的当然是看原文，不管翻译成何种语言多多少少都会丧失掉一些原作的风韵。但鉴于我对西班牙语一窍不通，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看译版了。这次我看的英文译本，译者是J. Simon Harris。聂鲁达诗歌的英文译作比较经典的是Merwin翻译的版本，Harris的其实很新，是近两年才出版的。我没有看过Merwin的，Harris在书中有说到一些自己和Merwin对某些细节处理的差异，我个人还是很喜欢的，以后可能还会再买一版Merwin的对照一下。我还同时参考了三版中文译本：一版是李宗荣的，一版是黄灿然的，还有一版是陈黎和张芬龄合译的。

虽说译版诗文不能做到原汁原味，但不得不承认诗歌翻译工作异常艰辛——既要保有原作的节奏和韵味，还要符合自己语言的构架。西班牙语本身就是很灵活的，加之聂鲁达的用词飘逸隽永，给翻译带来了极大的障碍。我手里这几版目前看下来，还是英文版的更好一些，这得益于英文和西班牙语较为接近，有的词语甚至是一样的。至于中文的三版，都不是特别完美。很多都是词意翻出来了，可读起来并不是很通，甚至有点别扭。一定要选的话，我相对更喜欢陈黎张芬龄合译那一版。

下面我以第三首举例，大家看看这几版其间的差别。当然，我对比的英文版，但这几版中文有的是从西班牙语直译过来的，有的是从英文翻译的，所以我的比较可能会有失公允。

第三首英文版原诗：

Ah vastness of pines, rumor of waves breaking,

slow play of lights, lonely bell,

twilight falling in your eyes, doll,

terrestrial shell, in you the earth sings!

In you the rivers sing and my soul flies in them

as you desire it and to where you will.

Mark my path in your bow of hope

and I will loose in delirium my flock of arrows.

Around me I am seeing your waist of mist

and your silence accosts my perscuted hours,

and you are with your arms of stone, transparent,

where my kisses anchor and my humid anguish nests.

Ah your voice, mysterious, which love tinges and folds

In the resonant, dying dusk!

So in hours profound above the fields I’ve seen

the ears of wheat fold in the mouth of the wind

先看这句

Ah your voice,mysterious, which love tinges and folds

In the resonant, dying dusk!

黄灿然译版：

你那被爱情敲响并逐渐模糊在

回荡并逐渐消失的薄暮里的，神秘的声音啊！

意思是对的，但句子太长，读起来觉得很累。中文讲究凝练美，用简短的句子、词语表达意境。

李宗荣的版本是：

啊你的神秘的声音让爱低鸣，

让充满回声的死去的夜更加幽暗！

这版我觉得结构比上一版要好，但“让爱低鸣“搞错了主被动关系，不是声音让爱怎么样，而应该是爱让声音怎么样。而且“低鸣“用的不太合适。英文中用了两个动词tinges and folds，tinge的英文释义是color slightly，我觉得翻译成中文应该是渲染的意思，fold本意是折叠，但也有cover something or wrap something的意思，这里应该是后者。

再看陈黎和张芬龄版本：

啊，你那神秘的声音，被爱染色且加倍

增长于一边回响一边消逝的黄昏

这个版本要比前两版好一点。而且这里有个词——resonant这版有注意到。

resonant：形容词，有共鸣的意思，英文解释为tending to reinforce or prolong sounds

所以有回响，也有加强的意思。而且这个词修饰的是dusk，不是voice。所以感觉这个版本算是比较贴合的了。

通常，聂鲁达的诗中都有三个要素——the lover, the beloved, and the nature，每一首诗的意境都是围绕着这三者的关系展开。HARRIS在英文版开头的introduction中写了不少聂鲁达诗歌的特点和写作背景，推荐大家看看，对理解诗歌很有帮助。

同时，他的诗有几大特点。第一个特点：word ordering and enjambment (“enjambment” occurs when a single sentence continues from the end of one line into a second line)

关于word ordering(词序)，我们还是以第三首诗为例。

诗歌第一句 vastness of pines。我们习惯意识里一般是vast pines，但这里不一样，主词是vastness，不是pines。三个版本的翻译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有的翻译成“松树的庞大”，有的是“松林的辽阔”。这两种译法的区别在于对“vastness“的理解。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是“vastedad”，和英文一样。英文中对vastness的解释是”very great extent or size; immensity”，既有空间的延伸，也可表示尺寸上的巨大。所以如果这里用的单数“a pine“，可能翻译成”庞大、壮硕“会更合适。但原文用的“pines”，我觉得更像是一个群体，即松林，表空间范围的“辽阔”或许更合适一些。

然后看第一段，你会发现这一整段都是由类似的具象词构成的，和中国古诗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异曲同工。

vastness of pines, rumor of waves breaking,

slow play of lights, lonely bell,

twilight falling in your eyes, doll,

terrestrial shell

这一段除了最后一句（这句一会再讲），一共出现了7个意象词，分别是vastness、rumor、play、bell、twilight、doll、shell，我觉得翻译的时候也需要保持这个意象节奏。但中文翻译的三个版本都不是很好。就比如twilight falling in your eyes这句，三个版本都是译作了“黄昏落入你的眼睛”（词语选择略有出入，但句式一样），没有突出“twilight“这个意象，而正确的应该是“落入你眼中的黄昏”。

至于enjambment这一特点，用中文解释就是说一句诗没有讲完，要结合第二句一起看，不能割裂翻译。这样的例子在第三首中有好几处。比如这两句：

you are with your arms of stone, transparent,

where my kisses anchor and my humid anguish nests.

如果只读第一行，很容易看作“you are transparent,with your arms of stone”,但如果连上第二句一起读，会发现其实transparent放在这个位置其实修饰的是stone，这句话应该是“you are, with your arms of transparent stone”。这一点中文翻译都注意到了，都采取的是后一种翻译。

聂鲁达诗歌的第二个特点是word selection(选词)。翻译时要做到兼顾原作和译文语境，比如第三首中用了一个“rumor“，西班牙语和英语都是rumor，“rumor of waves breaking”。但这个词的中文释义是谣言，放在这句话中就变成“波浪的谣言”，肯定是不对的。黄灿然版本的翻译是“浪花的喋喋”，“喋喋”我觉得可以，可这句少了“breaking”的意味，只有浪花（但如果理解为波浪拍碎就是浪花，其实也说得通）。李宗荣版本的是“碎波浪的呢喃”，两个点都有注意到，但“碎波浪”似乎不太符合中文的用法。另外一个陈黎和张芬龄的版本是“碎裂的波涛声”，这个就完全没有“rumor”的意境了，只是声音。这句大家可以尝试着自己翻译一下。

再说第三个特点——repetition（重复），重复的词或者重复的句式。诗歌中的重复不仅仅是用来加强读者的理解，同时也是诗歌的情绪反应，所以翻译应该尽量注意原作中的重复出现之处。比如第三首中就出现了一次重复，在第一段最后一句和第二段第一句：

in you the earth sings!

In you the rivers sing and my soul flies in them

两个in you都是同一个句式，原西班牙文中也是这样的：

en ti la tierra canta!

En ti los rios cantan…

虽然读不懂，但还是能看出句式完全一样，只是单复数的变化。可这么重要的重复，有的中文翻译却忽略了。黄灿然版本“大地在其中歌唱的地壳！ 河流在你身上歌唱而。。。”不但没有体现句式重复，甚至还把“贝壳”意象和第一段最后一句混在了一起。李宗荣版本的是“大地在你身里歌唱。 在你体内众河吟唱，。。。”意思是对的，但没有注意句式上的重复。陈黎和张芬龄的版本是最好的，“大地在你身上歌唱！ 河流在你身上歌唱。。。”

诗歌是语言的结晶，凝练的艺术，需要我们反复阅读，才能与诗人心意相通。之所以选第三首是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这首实在是太美了！夜幕迷离下，四周尽是爱人的音容笑貌，想是一定很思念她吧。

最后是我自己尝试翻译的版本，当然这个工作是建立在诸多前辈的成果基础上的，而后加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喜欢聂鲁达诗歌的朋友们也可以试着翻译几首，很有意思的。同时也借着这美好的诗歌，祝愿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三首

啊，松林的辽阔，浪花碎裂的呓语，

光线迟缓的嬉戏，孤寂的钟，

落入你双眸的暮色，娃娃，

地上的贝壳，大地在你体内歌唱！

河流在你体内歌唱，我的灵魂驰骋其间

如你所愿，并去往你心系之处。

你的希望之弓瞄准我的道路，

迷乱中，我将释放所有的箭束。

我看到你雾霭的腰身环绕四周

此刻我困扰，备受折磨，你的沉默步步紧逼，

你和你透明石头的双臂，

让我的吻下锚，让我潮湿的欲望筑巢。

啊，你的声音，那么神秘，被爱渲染着包裹着

增长于一边回响一边消逝的暮色中！

如是这深沉的时刻我曾见，田野上

麦穗在风的嘴巴里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