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嫦娥》赏析

本站作者 2023-09-16 04:10:00

嫦娥一诗怎么写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总有不少古代的诗歌在经历了许多岁月之后,因为形式上或其它一些方面的原因,让现在的人们不再能找到什么感觉,或者很难再找到多少感觉,李商隐的这首《嫦娥》显然并不属于这一类。

前人谈论此诗,大都以为嫦娥不过是个假借,诗人一定另外有所喻指,于是试图从嫦娥之外找出种种喻指。但很可能李商隐就是在写嫦娥,所以这找出来的种种喻指往往经不起严格的推敲。比如当代研究李商隐的著名学者刘学锴便以为诗人是借嫦娥之名实写曾与诗人关系密切的某女性道士:

“诗人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曾把女冠比作‘月娥孀独’,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又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因此,说这首诗是代困守宫观的女冠抒写凄清寂寞之情,也许不是无稽之谈。唐代道教盛行,女子入道成为风气,入道后方体验到宗教清规对正常爱情生活的束缚而产生精神苦闷,三、四两句,正是对她们处境与心情的真实写照。”

“……《月夕》诗中以‘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怀想某一女冠……”

但是这样论证是有问题的。诗人在《送宫人入道》诗中把女性道士比作“月娥孀独”,并不等于此诗也必是如此;诗人在《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诗中,以“窃药”喻指女子学道求仙,但也不等于此诗的“偷灵药”也一定是喻指学道求仙的女子。而在学道求仙之中的女子纵使会后悔,恐怕能够符合“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义的人应该也是相当少的。至于《月夕》诗中的‘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纵然能够说是在怀想某一学道求仙的女子,但是也不足以推导出,此诗必然也是作者怀想某一学道求仙的女子。

而且我们从情理上推断,李商隐会想他当年爱恋现在仍然爱恋着的女子就这么总是后悔着,“碧海青天夜夜心”?似乎也不大可能。他可以在某一特别的时刻猜想那个他爱恋的女子在那一时刻很可能是伤心的,和那时的他一样或者差不多的伤怀,却不太可能愿意他所爱恋的那个女子总是为了他为了什么就这么总是忧悒后悔着,即使那位女子有无数空闲的时间。当然,我们也得承认,这首诗确实非常可能含有一点李商隐个人对他所爱恋的那位女性道士的情感,但这种情感是投射于这首诗的整体形象和整体意义之中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一个片断。

当然还有其他人提出的各种喻指之义,不过我个人觉得他们的观点与以上这个不少人都赞同的说法相比是更加的不可靠。

至于说李商隐基本上就是在写嫦娥,还可以从这首诗的本身找到证据,那就是只有当这首诗确实就是在写嫦娥之时,这首诗的美才能达到它所能够达到的最高程度。而只要你放弃一切先入为主的成见,仔细的阅读体味它,就很可能会发现这一点,一种单纯明丽而又深沉蕴藉的美。并且这首诗既是以嫦娥为题,也就不大可能再暗指他当年爱恋的女子,因为从形式上来讲,这样做不是很好。像李商隐这样极其优秀的诗人应该不怎么可能这样做。

事实上已经有些研究者肯定了这一点:此诗就是在写嫦娥,而不是借嫦娥来写其他什么人。并且也正像他们还有其他一些研究者得出的结论那样,这首诗也是抒写了生命的一种孤寂之情。

像《嫦娥》这样的题目这样的内容,由早年曾学道并有过与女道士相爱之事后来又曾学佛而思致深远的李商隐来写,是再也合适不过了。能学思力深刻的杜甫学得最好的在晚唐诗人中也就是李商隐了,而多元的思想背景也使李商隐较他人视界更加开阔和清晰,更加能够逼近世界的某些真实。所以李商隐才把这首诗写得如此之美而且意蕴深远。

自然李商隐写这首诗时有他自己的用意和情绪在里面,不是那种相当客观全然站在旁观的立场的写法。李商隐当年学道的时候,应该也是比较认真虔诚的,而他后来对于仙道的人和事会想得更多更深长一些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本文试图这样解释这首诗:

诗的一开头是大概已经过去大半的长夜,主人公嫦娥应该是早已醒来了,外面天空中长河渐渐落去,接着晓星亦慢慢沉去。此时的嫦娥是孤独而寂寞的,因为生命总在某些时候无法避免地陷入孤独,而心情也总在某些时候无从抑止地成为寂寞。虽是已成为仙人的嫦娥推想一定也还是如此,也还是无从摆脱这迄今为止可能所有生命都身负的宿命。这孤独和寂寞,在无边无尽的时空里仿佛无休无止地轮回,仿佛和世界上代代承传的生命一样地永远而无尽。此身既在,此情便长在,这也许是生命永远的怅望。

只是在这让人的思绪易于沉入回忆的宁静的夜里,嫦娥都在想些什么?她一定是后悔她自己当初的盗食仙药了吧,虽然她从此成了这仙界月宫长生不老的仙子。她的寻求仙道长生难道是错了吗?所有对于生命永生的寻求,不仅是出于对生以及永生的渴望,也是出于对死的恐惧。这几乎让一切生命都无法克服的恐惧,它与生俱来,存在于生命内中的每一地域,一直到生命内中的最根本之处。所以说,寻求仙道的长生也并不能算是错,就是陶渊明不也是在诗中说,“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不是也羡慕地想望远方那神奇的地方,“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

可是嫦娥她离弃了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地方而寻找到的仙道长生,怎么并不能成为像水和空气那样简明纯粹完全地恒久不变?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的许多生命已经和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地方一同流逝了?原来我们个人的生命也存在于那些曾经和我们一同的那些生命和事物里。每当他们中的某些逝去,我们也就感觉到我们的一些生命已随之而逝去。而如果他们全然逝去,我们就会深深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死亡。所以佩索阿说,失去他们的我们个人将与死无异。原来仅仅一个人在时间中的无限延续,有时只是对于死亡如此匮乏意义的胜利,因为“永恒是时间又不是时间”,拥有无限的客体化时间并不等于永恒。原来真正的“生命的永生不逝”是要么没有、要么全部,可是这又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有些人为了克服这生命的必然的损逝,在有些时候走上神秘主义的道路,但更多的人们更多的时候却总难免于这伤逝的苦痛。

“人生过处惟存悔?”,总有一些悔,也许是永久的悔。当生命真正回首过往,总是难免深深的悔恨之情,因为这从来就是一个根本上充满了种种缺憾的世界,它总是使我们的人生带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缺憾,即使我们坚决不承认这一点。

碧海青天,年复一年,夜复一夜,多少生命,轮回无尽,却似乎总也是免不了怅恨之情、追悔之意。这个世界对于生命来说,始终存有未能克服的根本性的巨大的困苦。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当人类对其自身和当下的处境采取一种认真的询问和反省的态度,询问便隐含着三重潜在的否定性:尚未认知,否定回答的永恒可能性,以及表达在肯定回答中的限制:“它是这样而不会是那样。”因此,这询问的态度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人被否定性所包围和渗透。而“正是在我们之外又在我们之中的非存在的永恒可能性,制约着我们对存在提出的问题”。

李商隐这里显然在猜想嫦娥非常可能正在对其自身和当下的处境采取一种认真的询问和反省,虽然已是到了天上的嫦娥,也仍然是被否定性所包围和渗透。于是很自然,李商隐关于嫦娥提出的问题也就能够延转为关于他自己的问题,关于所有生命个体的问题。

关于《嫦娥》一诗的写作时间人们一直不能够确定。我觉得从这首诗的内容来看,它可能是李商隐较后时期的作品,可能是他中期靠后的作品。我们看《嫦娥》,再看李商隐最后期的《锦瑟》,就不能不感到些悲哀。李商隐终于还是要走上彻底出世的道路,那是比嫦娥更深刻更彻底地远离这个凡尘俗世。在《嫦娥》里,李商隐大概已经是意识到,道教的思想实际上无法使人从这苦难深重的黑暗严酷的世界真正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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