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写的古诗(如何评价唐朝诗人崔颢)
十五嫁王昌——唐诗论情之崔颢之一
唐诗论情系列写了一个中唐的元稹,一个晚唐的罗隐和一个初唐的杜审言。最关键的,也是唐诗之中黄金时代盛唐的诗人却没有涉猎。可能是因为盛唐的诗人研究者颇多,八卦者却很少。戏说唐诗者因为这一片沃土之中发掘不到多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标题”,而不少都是俗烂的老调重弹。所以写唐诗论情的盛唐诗人俺还是斟酌的写了这个一首七律黄鹤楼变流传千古的人物。除了这一首黄鹤楼,估计大众对于崔颢的事迹也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但实际上,作为盛唐诗坛的一个重要代表人物,崔颢其实是很有分量的。而且崔颢其人的历史事迹不甚详尽,反而是史书直接给了定论,而且此定论与我们从流传下来的诗文中读到的诗人情绪不同。当然诗不如人其实也是正常的,但是因为史书给崔颢下的定论相当的八卦,而读崔颢的诗文却远远体会不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也做一个大胆的推演,看看是不是能更合乎逻辑一些吧。
崔颢生年不详。作为一个盛唐诗人。闻一多先生把他的生年暂定在704年,也就是武则天年号的长安四年。这个估计很有可能是将崔颢作为一个年少成名的人物,而从他进士及第开始直接前推二十年得来的。但是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毕竟谭优学先生考定的崔颢诗《奉和许给事夜直简诸公》,其中许给事为许景先,此人在开元前几年做过给事中,且有张九龄诗为旁证。而据此推算。如果生年是704,那么开元初之时,崔颢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似乎没有资格也做不出这样的诗。所以,崔颢很有可能是更早,也就是695年之前的生人。仅据此一例就可以看到学界对于崔颢的认知有多模糊。大多还是从他所流传下来的诗文来推测他的生涯。我这篇文章没打算写崔颢年表,所以也就不再梳理,只是举上述一例而已。
崔颢画像
不过,以唐诗论情的角度来看,崔颢值得写的原因还没有明说,简而言之其实就是从新旧唐书来的所谓正史上的八卦,而且这个八卦是感情方面的。按道理说,二十四史是正史,臧否人物往往是太史公言的国史角度,可以说是颇有一言九鼎、盖棺定论的味道。而这样的史书之中。描述起崔颢来,却纯然是一套小报的文风。上原文看看吧。
旧唐书
崔顥者,登進士第。有俊才無士行,好蒱博飲酒。及遊京師,娶妻擇有貎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後數四。累官司勲員外郎。天寳十三年,卒。
新唐书
崔顥者,亦擢進士第,有文無行。好蒱博,嗜酒。娶妻惟擇美者,俄又棄之,凡四五娶。終司勳員外郎。初,李邕聞其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去。
按照时间顺序,旧唐书在前,而且在李杜之前单独立传;新唐书与王昌龄一起附在孟浩然传之后。公允程度也是旧唐书好些。新旧唐书所言同是喜欢赌博,却一个是饮酒一个嗜酒;字里行间的意思立判。所以后面的那个关键的八卦评论,论断起来也是有差异的。旧唐书所说,是择有貌者,稍不惬意即去之,前后数四。新唐书所言是“娶妻惟擇美者,俄又棄之,凡四五娶”。这个里面的意思,一个是相貌党,婚后不和谐就离开了;另外一个是只选漂亮的色中饿鬼,始乱终弃。一个是数四,一个是凡四五娶。也许事实确有,但隔着这千年的文字都能感到新唐书的深深恶意。也许这个和新唐书成书时理学的影响逐渐扩大有关吧。
所以呢,以这两部堂堂正史为依据,目下喜欢八卦唐诗的诸子就开始给崔颢扣上了一个浮华浪子诗人的头衔开始臆造。殊不知,如果读一读崔颢的诗就会明白,所谓的浪子,很有可能也是主观判断的味道足些吧。新唐书的后面那个流传千古的小故事也因此而被《唐才子传》添油加醋的传的脍炙人口。
其实以崔颢的出身,虽然说是汴州(今日开封)人,但是近年出的墓志明确崔颢自称博陵崔颢。要知道博陵、清河是当年号称魏晋海内四姓“崔卢王谢”之首的崔氏大族所在。所以说崔颢出身虽然不载史书,但也肯定不是寒门士族,应该是具有相当的地位。这样的人物,又颇有才具;自然不会枯坐家中,之前所引的《奉和许给事夜直简诸公》便是此时的酬唱之作,拿来细观之,可以揣摩一下崔颢中举之前的心境和状态。
博陵崔氏族谱
奉和许给事夜直简诸公(唐·崔颢)
五言排律 押先韵
西掖黄枢近,东曹紫禁连。地因才子拜,人用省郎迁。
夜直千门静,河明万象悬。建章宵漏急,阊阖晓钟传。
宠列貂蝉位,恩深侍从年。九重初起草,五夜即成篇。
顾己无官次,循涯但自怜。远陪兰署作,空此仰神仙。
这首诗所用典故不多,这里的貂蝉指的不是三国美人,指的是皇帝近人达官显贵。表达的意思也很充分,还原一下场景,根据张九龄的同名诗,其实就是当时作为给事中的许景先写了首诗,散给各个部省的郎官看,而大家纷纷应和酬唱表示赞许。古代官名不好理解,唐代给事中相当于中办秘书——而且是直接跟领导的大秘书,负责文牍处理。这和明朝的六科给事中不同,要清贵的多。然后当时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的郎官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司长级别人物纷纷表示赞许,最后传到了年轻文人最多的中书省所属的兰台(秘书省)也就是诗中所谓的“兰署”,年轻的文人们也纷纷写诗唱和。而此时的崔颢并无官位——“顾己无官次”,但又和秘书台的年轻文人相熟,所以也写了一首诗作为唱和,表示一下仰慕。
整体而言,这首诗作为排律来看技术手段还是很纯熟的,叙事华丽,辞藻优美;作为一首表达仰慕的拍马诗算是很不错的了。但是从其中读出的,是颇有野心的崔颢对于清贵文人生涯的艳羡,对于权力的渴望。这个时候的崔颢,似乎并不只是好赌好饮的浪子,而还是一个向往进步的年轻才子。但是,崔颢一生的经历,做官远未显达,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是一个司勋员外郎,一个从六品上的闲职,还不如蹭蹬一生的杜审言。
而相比于排律,另外一个也就是新唐书所说的那个小故事表面上看来似乎更能说明崔颢浮华浪子的属性。那个小故事其实也是崔颢名诗之一《古意》的出处。
初,李邕聞其名,虛舍邀之,顥至獻詩,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去。
李邕就是书法史上驰名的李北海,算是个鼎鼎大名的端方文人长者。而这个故事之中,崔颢贸然献的那首诗就是《古意》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这首诗,李北海只看了首句就怒斥未免武断。崔颢的这首五言律诗,当得起风致宛然、乐而不淫的评价,而且古意入律很有上承乐府下继格律的味道;很是不错。
李邕书法
这个事情后人所说的论断大抵有几类。一类是李北海端方人设,闻不得此类艳词;但是如果这首古意可以归类为艳词,那么李北海自己的《铜雀伎》中有语:“丈夫有馀志,儿女焉足私?扰扰多俗情,投迹互相师。”大约也差不多。所以后人说这是方枘圆凿。
另一类是俺颇为喜欢的《诗薮》作者胡应麟的奋激之语,大意是李北海学识不够,看不懂崔颢诗中的六朝乐府古意。但是李邕是《文选》的学问大家,这个推论也就是骂一下解恨而已。
最后一类颇为诛心,所持之论是崔颢以此诗作为美人香草的自况,试图借此攀附李邕作为进身阶梯。但李邕不认,以为侮辱,所以一声“小子无礼”便骂将出去。这个说法我觉得从之前的那首酬唱诗看,崔颢不是不会冠冕堂皇的拍马屁,断不至于这么弄巧成拙的挨骂。
所以这个故事被另外一个考订唐人诗家的学者傅璇宗先生以为是妄言。根本就是编来胡说八道埋汰崔颢的。
但是我个人的看法,这里的新唐书所言,是所有后来故事的源头。而很有意思的是所有的说法都瞄准了李北海。也许作为名人来说,这种碰撞更有戏剧效果吧。但是,如果是崔颢未中举之前,李邕此时的名位并没有如何显达,而且还被贬多年,所以傅璇宗先生论断为谣言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那么李邕是李北海吗?还有人叫李邕吗?
其实唐代李邕的名号,不需注释就能直接使用的,李北海只是其中之一。就像文名显赫的李益曾经被称为“文章李益”而有别于太子的庶子一样。其实还有一个帝胄的李邕存在,而且是有虢庄王爵位的。旧唐书有云:
神龍初,封鳳嫡孫邕為嗣虢王。邕娶韋庶人妹為妻,由是中宗時特承寵異,轉秘書監,俄又改封汴王,開府置僚屬。月餘而韋氏敗,邕揮刃截其妻首,以至於朝,深為物議所鄙。貶沁州刺史,不知州事,削封邑。景雲二年,復嗣虢王,還封二百戶。累遷衛尉卿。開元十五年卒。
这个李邕的经历很有意思,祖上是李世民的弟弟李凤。在唐中宗时代,李邕投机娶了著名的韦后妹妹为妻,一下子荣华富贵随之而来,甚至封为汴王——这个很有可能就是崔颢中举之前的活动区域。而召崔颢来献诗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行为。最妙的是,如果结合这个李邕的事迹,对于崔颢献的那个十五嫁王昌的诗句有这么大的反应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很简单,李邕在韦后之乱后,自己手刃了妻子也就是韦后的妹妹来划清界限。而崔颢的古意其诗结合起来看就是莫大的讽刺,怒斥为小儿无礼也就是正常反应了。而反过来看,崔颢这时候的献诗,其实更像是用嘲弄讽刺来表示自己的不屑。
胡静演的韦后
说到王昌,其实在唐诗之中是一个泛指的美男形象。但是之前就有人考证过,王昌形象的来源之一曹魏的王昌,曾为东平相;而且所娶妻子正是宗师任城王曹彰之女。这个和虢庄王李邕,娶韦后之妹的情况也颇有相似。
所以说结合之前写的正经的唱和诗看起来,崔颢其实更像是捉弄这个并非是李北海的汴王李邕。这个时候的崔颢,简单的画一下人物形象,一个出身不错的世家子,经常出入宗室的圈子。这个判断其实也有诗作为佐证的。譬如这首:
岐王席观妓(一作卢女曲)(唐·崔颢)
二月春来半,宫中日渐长。柳垂金屋煖,花发玉楼香。
拂匣先临镜,调笙更炙簧。还将歌舞态,夜夜奉君王。
这首诗中的岐王就是李范,而且这个名号简直如雷贯耳,小学的课文都学过杜甫的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这个其实和崔颢出入的岐王府是一个地方,当年的杜甫在岐王李范的宅子里经常见到李龟年,大约也没少碰见崔颢。只是诗圣当年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少年,估计入不了崔颢主要看美女的视野。这句诗里面的崔九其实就是崔澄,玄宗的宠臣,祖父崔仁师是定州安喜人——定州其实就是博陵,可以算是崔颢的族人。所以岐王的宅邸之中,崔颢可以从容地观看歌姬表演并写诗诵之。这首诗写的不可谓不美,也是五言律诗的典范作品,味道也很有古意。但是说到艳诗还真谈不上,描述的是相当的正经,几乎可以说是正襟危坐的观众视角。
很难想象,这样的崔颢会在应对汴王李邕或者李北海的时候由于紧张而犯献错诗的这种郢书燕说的低级失误,这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立体的看崔颢,更有感觉佐证我之前的判断,这个出入高级社交圈子的颇有文名的年轻诗人并非是个浮浪无行、不知进退的浪子,只是对于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对待方式。对于他觉得清贵的给事中和秘书省青年官员,表达的是艳羡;对于日常交往的社交圈,表现的还算是矜持有礼,而只有对于他认为道德上有瑕疵的汴王李邕,才会用暗讽的诗句去讥刺……这一点还算是很有正义感的,至少也不是新唐书所言的那般主观诛心吧。
又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但是好歹算是把崔颢中举前的形象和情感做了个描述。后面再说他的其他经历吧,要知道,作为一个诗人,他倒是个边塞、美女和冶游诗的多面好手,经历与诗文都格外有趣。
绿鬓红唇桃李花——唐诗论情之崔颢之二
中举前的崔颢,按照我之前的推测,是一个有文名的世家子弟,也许家境并不好所以也没有资格纨绔,但是因为出身博陵崔氏的大族,于是也经常有机会出入宗室与上流社交圈。这样的一个人物,按照郭老板说于老师的时候的词儿那就应该是“吃过见过”。所以在选择爱情的时候成为一个十足的外貌党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觉得从这点来说,旧唐书的描述也许还算中肯——择有貌者。正好,不少研究崔颢诗文的学者将崔颢的诗文分为了美人、边塞和冶游;对于流传下来40+的诗文中有15首是美人的内容来看,至少这个题材是诗人所乐于呈现的。而且这些诗文其实可以明显看出诗人的细腻情感变化。所以这第二部分就从崔颢的美人诗开始吧,谁让他是二十四史正史定义的最出名的外貌党诗人呢。
崔颢以美人女子为题材的诗其中最受诟病的似乎是《卢姬篇》和《代闺人答轻薄少年》。曾经有类似《中国古代文学词典》这样的工具书不加辨析的引用旧文人的诗话,将其归为艳诗。我的看法是这些诗其实也是分了时期的,有其内在原因的。崔颢的生平虽然不详,但是基本上也是几大阶段,在长安洛阳两京浪游文人圈是在中举前后,后来出为从军幕府则是在其后(如史书所载的名将杜希望,也就是名相杜佑之父就曾经延揽崔颢于幕府之中),再就是为地方官或者在华夏冶游期间。这几个阶段其实以我的判断都有美人诗,只是呢,在京城圈子内,写的是富贵美人,兼有闺怨。在边塞其中则是写女子盼归的闺怨居多,最后在游览华夏山河的时候,写的便是各地的风物美人,很接地气的刻画不同地域女子的诗文。这些都被诗话的不少学究们归为艳诗和浪子浮艳轻薄;其实都是一种误读。对于这些不加辨析的八卦就会臆造出一路留情的浪子诗人形象。但是当你真正读起这些诗文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出其中对于美好的纯粹向往吧。
前面所说的卢姬篇,其实和我第一部分文字中所述的《岐王宅观妓》又名卢女篇是类同的形象。有人穿凿说这有映射杨贵妃的味道,我觉得可能有些借题发挥了。且不说崔颢在安史之乱之前便已离世;就算是在杨玉环受宠的时间年代,崔颢大约也已经早就远离年少时的交游圈和生活方式。还是看看这首诗的原文吧。
杂曲歌辞 卢姬篇(一作卢姬篇)(唐·崔颢)
卢姬少小魏王家,绿鬓红唇桃李花。魏王绮楼十二重,水精帘箔绣芙蓉。
白玉阑干金作柱,楼上朝朝学歌舞。前堂后堂罗袖人,南窗北窗花发春。
翠幌珠帘斗弦管,一奏一弹云欲断。君王日晚下朝归,鸣环佩玉生光辉。
人生今日得骄贵,谁道卢姬身细微。
卢姬这个意象,其实和之前提到的王昌一样。都是从史实中泛化出来的人物形象。
相传 三国 魏武帝 时宫女,善鼓琴。《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十三·卢女曲》 宋 郭茂倩 题解:“ 卢女 者, 魏武帝 时宫人也,故将军 阴升 之姊。七岁入 汉 宫,善鼓琴。至 明帝 崩后,出嫁为 尹更生 妻。 梁简文帝 《妾薄命》曰:‘ 卢姬 嫁日晚,非復少年时。’盖伤其嫁迟也。”
而崔颢以此为题材显然是虚指,目标应该是某个王府的歌女。而从卢姬本身的事迹考订,这个歌女似乎在原来的主人王爷死去之后改嫁。结合我之前的说的那首《岐王宅观妓》的别名卢女篇来看,这个歌女很有可能就是岐王李范府上的歌女。而李范薨逝是开元十四年(726年),此时的崔颢大约也就是30多岁的中举三年左右的文士。这两个背景一套,似乎有些事情的蛛丝马迹就显现出来了。大胆的推断一下吧,也许所谓的崔颢“择有貌者、前后数四“”的终点便是这位歌女吧。
说到这里,暂时从诗文的角度转出来。讲讲关于崔颢的八卦定论。对于古代的婚姻制度来说,其实是一夫一妻制的,只是可以纳妾。以崔颢并不算贫寒的出身和交游圈子,纳妾似乎也是正常的。那么所谓的崔颢择有貌者完全可以纳妾而非停妻娶妻。这个估计才是评价不高的关键。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崔颢很有可能是一个极具现代意识的尊重女性的文人——外貌党只是表象或者说是美女见多了的后遗症。恰恰是这一点,是不为当时的风俗所接受的(或者说不为后来理学逐渐兴起的时代观念所认可的),才会有正史中如此不屑的风评。
再回到卢姬篇这首乐府诗。盛唐人的乐府往往恣睢意气,这一点似乎已谪仙李为最。但是卢姬这篇确还是循规蹈矩的乐府体,只是有些六朝宫体的绮丽味道。角度呢则是典型的女性视角。这个呢应该是继承自乐府的,但是崔颢在基础之上颇多发挥。这首诗中,文辞味道很正。“绿鬓红唇桃李花”七字便美人面目如在眼前。而且这个句式还让我想起了张大春在《在野人》歌词里玩的那个古典句式的套娃:
绿花绸缎红罗绫
红花绫缎绿罗绸
绿绸罗缎红绫花
红绸花缎绿绫罗
这套文字游戏简直是精纯熟稔,有趣至极;周华健用不同的调式演绎起来还很有味道。
而卢姬篇最为关键的意旨便是最后的这句“人生今日得骄贵,谁道卢姬身细微”。这句话,如果是旁人口吻,便是类似于讥刺或者妒恨。但是如果是卢女自身的女性视角,那么这句话便是妾薄命般的慨叹。我想,如果卢女能够看到此句,当会引诗人为知音吧。
再看另外一首更有意思的诗。
代闺人答轻薄少年(唐·崔颢)
妾家近隔凤凰池,粉壁纱窗杨柳垂。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
儿家夫婿多轻薄,借客探丸重然诺。平明挟弹入新丰,日晚挥鞭出长乐。
青丝白马冶游园,能使行人驻马看。自矜陌上繁华盛,不念闺中花鸟阑。
花间陌上春将晚,走马斗鸡犹未返。三时出望无消息,一去那知行近远。
桃李花开覆井栏,朱楼落日捲帘看。愁来欲奏相思曲,抱得秦筝不忍弹。
这首诗也是艳诗之一。而且根据诗文描述和口吻来看,似乎应该也是崔颢在两京城中交游的时期所做。而且仔细分析其中的味道,会有更多的信息。首先,这闺人一词就很可疑。闺人一般指妇女,但是不少情况下会代指自己的妻子。唐诗中另一首代闺人所做的《代闺人春日》是刘希夷所做的,口吻也是颇为暧昧,其中结句“佳期杨柳陌,携手莫相违”更是撩拨得味道很浓。
这首诗单从字面上看来似乎是一个典型的闺怨题材。而且是代闺人答,那么谁是轻薄少年呢?是崔颢还是崔颢的对手?似乎也很难得知。但是这首乐府诗中颇多典故,有些典故似乎还是有所指向的。譬如,“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这一句,金吾指的是皇帝禁卫,游侠儿是民间豪侠少年。就是典型的对于夫婿的身份不满——没有显贵的官方身份。这个倒是很像老婆埋怨老公在官场上无所建树的口气。然后典型的游侠行径描写姑且不论,其中青丝白马的典故就很值得细究。这个典故出自于南朝梁判将侯景之乱,后来还经常将青丝白马作为叛乱军队的代指。这里面参考一下历史背景看,很有可能指的是玄宗帅军平息韦后之乱的事情。也就是说闺人的夫婿很有可能以非官方身份参与此事。所以这个闺人的夫婿应该也不是崔颢。那么也就是说这首诗其实是崔颢替一个妇人给轻薄少年的回答,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其实是崔颢替妇人回绝一个轻薄少年撩拨得诗句。
那么这首诗到底算不算艳诗呢?其实也很简单,因果律导向还是选择导向。这首诗其实已经在替妇人从自己的角度来抱怨轻薄性情的夫婿不值得托付了。对于之前的轻薄夫婿是因果,对于现在试图来撩拨的轻薄少年是不会选择。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起来,轻薄少年也不是崔颢。崔颢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把妇人的意思表达的更透彻了一些。
以上面两首诗盼定崔颢浮浪浅薄显然是颇有主观的武断做法。其实我觉得这个期间最能说明崔颢少年人浪子心性的诗反而是并不引人注目的没有描写美人的诗文——《渭城少年行》
杂曲歌辞 渭城少年行(唐·崔颢)
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扬鞭走马城南陌,朝逢驿使秦川客。
驿使前日发章台,传道长安春早来。棠梨宫中燕初至,葡萄馆里花正开。
念此使人归更早,三月便达长安道。长安道上春可怜,摇风荡日曲江边。
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秦川寒食盛繁华,游子春来不见家。
斗鸡下杜尘初合,走马章台日半斜。
章台帝城称贵里,青楼日晚歌钟起。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
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渭城桥头酒新熟,金鞍白马谁家宿。
可怜锦瑟筝琵琶,玉壶清酒就倡家。
小妇春来不解羞,娇歌一曲杨柳花。
这首诗归不到边塞诗的波澜壮阔之中,反而显得颇为少年轻狂。也许这个更符合崔颢的浪子人设。仿佛是刘项的“大丈夫须当如此”和“彼可取而代之”的味道。所以以这首诗作为在未中举出仕之前的崔颢少年心性应该是比较准确地。而且这首回忆崔颢的长安洛阳生涯的诗文很好的描绘了当年寻欢作乐、斗鸡走马的少年行。整首诗文如风行水上,速度感与节奏感都像一部风景MV一般展开。从洛阳到长安,自金市渭桥至琵琶清酒的倡家;然后便是一个半遮半掩的镜头——“娇歌一曲杨柳花”。单以这首诗而论,其实少年轻薄与浮浪倒还真的是有所体现,而且比之前的两首都充分。
再看看崔颢另外的美人诗文吧。崔颢在边塞和下级基层官员任转的时候也写过宫怨。这些在文人眼中经常会被理解成有所寄托的诗文,其中意思含蓄很有可能也有所谓的美人香草之意,难以以简单的注释揣度。不过比较好索解的其实是他在山川漫游中的各地风物美人,我们先难后易,从典型的宫怨诗说起吧。
宫怨所在,其实传统文人不少借此寄托的都是发牢骚的意思,所谓美人香草大抵如此。但是总体看来,崔颢的不少其他诗文是直接发牢骚的,比如《长安道》中大喇喇的直抒胸臆:
“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莫言贫贱即可欺,人生富贵自有时。”
又比如《孟门行》中的委曲蕴藉:
“谀言(一作人)反覆那可道,能令君心不自保。北园新栽桃李枝,根株未固何转移。”
诗人似乎不屑也懒得用美人香草的形式去委婉叙述屈沉下僚的委曲心情。所以崔颢的宫怨,大约也只是宫怨而已。而且很有可能是是在他多年的权贵交游生涯中见到过的人物写照。所以读起来分外真实,诗文到关节所在,真的是当得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怨情悲义。可见其实作为一个名声不好的浪子诗人,这细腻的心思感受之下,写出来的真情,却被古今的道学先生们理解为浮浪、浅薄,实在是颇有些冤枉。
崔颢最出名的宫怨诗,应该是古体诗也就是古风的《邯郸宫人怨》。这首长诗可以说是后来中唐双子星的元稹和白居易的《长恨歌》与《连昌宫辞》的鼻祖。而且,如果不算《长恨歌》借了唐明皇故事而名声大噪流传千古的话,崔颢的这首诗从艺术角度也是足以与之匹敌的。以下把全诗附一下:
邯郸宫人怨(唐·崔颢)
邯郸陌上三月春,暮行逢见一妇人。自言乡里本燕赵,少小随家西入秦。
母兄怜爱无俦侣,五岁名为阿娇女。七岁丰茸好颜色,八岁黠惠能言语。
十三兄弟教诗书,十五青楼学歌舞。我家青楼临道傍,纱窗绮幔暗闻香。
日暮笙歌君驻马,春日妆梳妾断肠。不用城南使君婿,本求三十侍中郎。
何知汉帝好容色,玉辇携登归建章。建章宫殿不知数,万户千门深且长。
百堵涂椒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晶帘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
岁岁年年奉欢宴,娇贵荣华谁不羡。恩情莫比陈皇后,宠爱全胜赵飞燕。
瑶房侍寝世莫知,金屋更衣人不见。谁言一朝复一日,君王弃世市朝变。
宫车出葬茂陵田,贱妾独留长信殿。一朝太子升至尊,宫中人事如掌翻。
同时侍女见谗毁,后来新人莫敢言。兄弟印绶皆被夺,昔年赏赐不复存。
一旦放归旧乡里,乘车垂泪还入门。父母悯我曾富贵,嫁与西舍金王孙。
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
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
这首诗有人曾经考证过写作时期,而且意有所指的说这是崔颢游历天下的时候在邯郸和陌上美女搭讪的明证。其实,陌上二字一出,熟悉乐府的人就应该知道所谓的邯郸与妇人都是虚指,只是一个乐府的创作背景而已。
乐府《相和曲》名。 晋 崔豹 《古今注·音乐》:“《陌上桑》,出 秦氏 女子。 秦氏 , 邯郸 人,有女名 罗敷。”
所以这里的诗文背景其实根本就是借用乐府古曲设定来的。与崔颢自身无关。但是后面的叙事,就是典型宫怨模式,从年少丽质,学诗书歌舞到“玉辇携登归建章”;巅峰之际“恩情莫比陈皇后,宠爱全胜赵飞燕”。但是一旦君王离世,太子继位,便只能“乘车垂泪还入门”然后“嫁与西舍金王孙”。这一段描述,颇为写实;对应起来之前的虚指背景,其实有很多背后的意蕴。崔颢生平之中,太子继位不过二人,一是中宗李显,但是之前却是武后,这显然不是。而另外的太子便是唐明皇了。也就是说,这里的写实叙事指的很有可能是睿宗李旦的宫人事迹。而因为当时正是玄宗朝的开元盛世,所以只能以乐府典故作为虚背景。写实事而用架空背景,可见诗人的良苦用心。
这段写实的手法,我们倒着从长恨歌对照,可以看出白居易的借鉴与化用。“汉皇重色思倾国”和“何知汉帝好容色”;“瑶房侍寝世莫知,金屋更衣人不见”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莫不如此。而且这段诗文之中,以小女子的角度描写深宫的两联更是富丽堂皇,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
百堵涂椒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晶帘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
但是最后的结句,由于缺少了爱情的加持,这首宫怨也就只能是宫怨而已了。难以像长恨歌一般千古传唱。但是这首宫怨的背景还是值得玩味的,此诗之中其实在最后掺入了崔颢作为创作者的悲悯意识:
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
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
这个也更佐证的我之前的推断。其实崔颢还是一个比较感性而且也尊重女性的诗人。这首诗的创作背景很有可能是在崔颢中举之前,因为玄宗继位便是开元年间,崔颢要到开元十一年才中举。所以这首诗也很有可能是一个颇有文名的青年诗人,机缘巧合的一场对于先帝宫人事迹的倾听,进而颇有些感慨的写诗记之。这大约应该算是真的宫怨吧。
不过说到崔颢的宫怨诗,我最喜欢的却不是邯郸宫人怨,而是另外一首更有味道的《行路难》。行路难这个乐府古曲,被谪仙李演绎的汪洋恣睢,豪气纵横。但是在崔颢手里,却能表现的楚楚风致,哀情宛然。
杂曲歌辞 行路难(唐·崔颢)
君不见建章宫中金明枝,万万长条拂地垂。二月三月花如霰,九重幽深君不见。
艳彩朝含四宝宫,香风旦入朝云殿。
汉家宫女春未阑,爱此芳香朝暮看。看来看去心不忘,攀折将安镜台上。
双双素手剪不成,两两红妆笑相向。建章昨夜起春风,一花飞落长信宫。
长信丽人见花泣,忆此珍树何嗟及。我昔初在昭阳时,朝攀暮折登玉墀。
只言岁岁长相对,不悟今朝遥相思。
这首诗中,有两个角色和两个地点需要理解。居住在建章宫的汉家宫女和居住在长信宫的长信丽人。建章宫一般是代指当代君王的居所,长信宫一般是太后或者太上皇的居处。理解了这两个概念,这首诗就很好理解了。
而我之所以喜欢这首宫怨诗,其实是因为这首诗的画面是很有动感的形态。而且有一个可以类比的相似的电影片头可以参考。这首诗中从建章宫吹落的飞花辗转飘入长信宫,而看到它的长信丽人见花而泣。这个飞花串镜的桥段最相像的就是《阿甘正传》开头是那片飞翔于云霄的羽毛……
而这首诗中的鲜明形象对比,尤其是长信丽人的独白:
长信丽人见花泣,忆此珍树何嗟及。我昔初在昭阳时,朝攀暮折登玉墀。
只言岁岁长相对,不悟今朝遥相思。
也比邯郸宫人怨最后掺杂了崔颢自身悲悯的情绪来的纯粹。是啊,宫怨嘛,其实不仅仅是怨天怨地怨君王,主要的情绪还是对于当年青春的回忆与珍惜。能从宫怨写出惜旧的长情,这便是此诗的绝妙之处。
所以呢,举出来的崔颢宫怨诗的例子其实看起来都不是传统意义上以美人香草自况的文人抱怨,而是切切实实从女性角度揣度情感的乐府。这一点,至少因此而来的所谓崔颢的美人诗而“浮浪浅薄”的判断,大约也是不存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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