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酒宋晏几道的诗 晏几道·大宋的“宝二爷”

本文选自《今宵酒醒何处：大宋词人的红尘往事》

作者：独孤慕雨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这首脍炙人口的《临江仙》，是晏殊之子晏几道所作。这是晏几道为了纪念一位离开自己的女子所创。这个女子是晏府中的婢女，她的身份与贾宝玉身边的袭人相似。在“礼不下庶人”的时代，为了一个地位卑微的婢女，相国公子晏几道情愿“相寻梦里路”，哪怕是跋涉在雨打落花缤纷的泥泞中。这是何等的崇高境界，这是一个怎样的痴情儿郎？真的爱情，可以穿越时空、穿越地域。

有宋一代词坛，名家如林，但是父子并称而又影响一代风气的词人，只有北宋的晏殊和晏几道。晏氏父子因其相映生辉的艺术成就，被词家合称“二晏”或“大小晏”。

晏几道（约1045—约1127），字叔原，号小山，是晏殊的七子。晏几道从小就非常聪颖，应该是继承了父亲的优秀基因。

晏几道出生时，正值晏殊政治失意时期，但绝不至于有衣食生计之忧。晏殊的词温润如玉，人也如谦谦君子，因此，晏几道身上没有骄横跋扈的脾性。及年长，晏几道无意功名，对仕途荣辱得失不屑一顾，深受父亲人生际遇之影响。

《小山词》收录了晏几道的词作二百多首，传世的诗作仅数首。从其七律《观画目送飞雁手提白鱼》中，就可以窥知其心志：

眼看飞雁手携鱼，似是当年绮季徒。

仰羡知几避矰缴，俯嗟贪饵失江湖。

人间感绪闻诗语，尘外高踪见画图。

三叹绘毫精写意，慕冥伤涸两踟蹰。

就文学艺术价值而言，此诗与晏几道的词作相比较，并非佳构。宋诗为后人诟病，因多是有感而发的政治诗作。晏几道的诗同样如此。从“知几避矰”“贪饵失江湖”“慕冥伤涸”等句来看，诗中充满了对官场争逐、尔虞我诈的鄙视和感慨。

至和二年（1055），晏殊因病去世。宋仁宗“震悼，亟临其丧，以不即视公为恨，赠公司空兼侍中，谥曰元献”（欧阳修《文忠集》）。晏几道因恩荫得官太常寺太祝。

据刘攽《永安县君张氏墓志铭》载，“永安县君张氏者，相国晏元献冡（同蒙）妇、祠部郎中成裕（晏成裕，一作承裕，晏几道二哥）之嫡妻也……元献薨，有三男子、四女子幼稚。夫人养毓调护，皆至成立，娶妇嫁夫”。

此后数十年间，晏几道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一直屈沉下僚，无法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宋代的恩荫制度有别于唐，授官较低，升迁亦远较进士及第者缓慢。即便是位极人臣的宰相之子，也只授予一名小京官，至于普通官员，则只能授试衔、斋郎之类长期不得放选又无具体差遣的小官。有宋三百余年，年轻从政，白首归家，一生蹭蹬于选人与京官品级者，数不胜数。

科学家沈括，仁宗至和元年（1054）以荫补为官，任海州沐阳县主簿，摄东海县令，政绩卓著，始终未获升迁。嘉祐八年（1063），沈括进士及第，仕途从此一帆风顺。十余年间，他就从选人一跃为翰林学士、权三司使，成为权势煊赫的朝堂重臣。

历史证明，那些依靠父祖余荫为官者，多是纨绔子弟，“生所见、长所闻，唯声色势利”，其个人品德与才能，都未必出众。恩荫官得不到朝廷重视，还被人鄙视。因此，当时许多大臣子弟，自负粗通文墨者，都耻于以荫补为官，都愿意参加科举。

晏几道历经苦难，痴心不改。从其友人黄庭坚《小山词·序》所言，可见其为人之孤高耿介：“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晏殊死后，晏几道兄弟没有一人显贵，但姐夫富弼、杨察、舅父王德用都身居高位，加上晏殊门生故吏的照应，晏氏家族的衰败一时还不明显。这个时期的晏几道，生活安逸富足，风流快活。据其《小山词·跋》云：“叔原往者与二三忘名之士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馀，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颦、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

后人将晏几道与南唐亡国之君李煜、清代名公子纳兰容若，合称“词坛三大情痴”。说晏几道是情痴，首先要说他的《长相思》一词：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体验，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心得体会。“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没有付出过真感情，就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楚。

莲、鸿、颦、云，这四位妙龄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能歌善舞。每当与两位朋友聚会，晏几道就要写几首词让她们唱，“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这大概是晏几道一生最为逍遥的美好时光——擎着酒杯，沉醉在风情万种的浅吟低唱之中，况且唱的是自己拟就的词曲，那种成就感太令人开心了。

与众不同的是，晏几道并不讳言自己好色——“腰自细来多态度，脸因红处转风流”（《浣溪沙》），他喜欢美女过人的才华，更喜欢美女的婀娜体态，多情的小晏为莲、鸿、颦、云四位女子都写过词。

写给小云姑娘的有“床上银屏几点山。鸭炉香过琐窗寒。小云双枕恨春闲”（《浣溪沙》），“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若是朝云。宜作今宵梦里人”（《采桑子》），“拟将幽恨，试写残花，寄与朝云”（《诉衷情》），“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木兰花》），“此欢难续。乞求歌罢，借取归云画堂 宿”（《六么令》）等。

写给小颦姑娘的有“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临江仙》），“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玉楼春》），“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兰花》）等。

写给小鸿姑娘的有“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虞美人》）。

写给小莲姑娘的有“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鹧鸪天》），“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愁倚阑令》），“香莲烛下匀丹雪。妆成笑弄金阶月”（《菩萨蛮》），“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破阵子》），“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木兰花》），“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鹧鸪天》）等。

在晏几道的词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这种人生而平等观。欣赏、关爱、尊重女性，是晏几道真诚、善良、憨直的天性。如这首《木兰花》，就表现了他独特的思想内涵：

阿茸十五腰肢好。天与怀春风味早。画眉匀脸不知愁，酒熏香偏称小。

东城杨柳西城草。月会花期如意少。思量心事薄轻云，绿镜台前还自笑。

这首《木兰花》在《小山词》中算不得名篇。平淡无奇的语句中，却充盈着他对阿茸姑娘真诚的关爱。这种真，如甘泉一样清冽，如旭日般温暖，宋人王铚在《默记》中赞道：“叔原妙在得于妇人！”

“阿茸十五腰肢好”，此处“十五”并非实指，泛指阿茸已是及笄之年。如《玉楼春》中的“吴姬十五语如弦”，只是讲适婚年龄的吴姬，其吴语清脆、委婉、动听。“腰肢好”，讲阿茸姑娘身材苗条，也隐约讲她貌美如花。

“天与怀春风味早”，年纪轻轻的阿茸朦朦胧胧懂得了男女风情，“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国风·召南·野有死麕》），懂得欣赏女性的晏几道，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阿茸姑娘丝毫不知世事的险恶，“画眉匀脸不知愁，酒熏香偏称小”，缺乏人生阅历的阿茸天性快乐，只知道精心打扮，展示自己的青春美貌，沉湎于以酒取悦男人，一个不怎么成熟的小姑娘，偏偏要装出有风情的样子。字里行间，流淌着词人的关切之情及对其未来人生命运的担忧。

“东城杨柳西城草。月会花期如意少”，是晏几道善意的提醒。身为女性，本来就难得有情郎，更何况阿茸这种身份卑微、地位低下的欢场女子。显然，词人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思量心事薄轻云”，阿茸没有意识到现实的残酷，一如从前那般单纯与幼稚。“绿镜台前还自笑”形象地写出了阿茸的年幼无知，看到镜中自己如花的容颜，她只会开心快乐。

与莲、鸿、颦、云等姑娘不同，阿茸不是晏几道熟悉的歌女。担心一个可能仅有一面之缘的欢场女子的人生命运，体现出了词人关爱的可贵。这种关爱女性的平等价值观，在被视为“诗余”“小道”的词中，难得一见。这充分体现出了晏几道对女性的尊重。

晏几道的这种人格与品质，既有其天性的一面，也有受父亲影响的一面。据《避暑录话》记载，宋仁宗登基不久，一次秋季的宫中百戏表演中，有个表演高空杂技的撞竿人，失足坠亡。宋仁宗恻然，厚赐其家人，下诏从此撞竿的高度减去三分之一。从此，宫中百戏的撞竿比外界的撞竿低丈余，成为惯例。晏殊作诗纪其事：“君王特轸推沟念，诏截危竿横赐钱。”晏殊并非完全在拍新君马屁，也是在表达自己对表演者的同情心。

《红楼梦》中贾宝玉同情大观园中的女子，与晏几道关爱阿茸的前途命运如出一辙。《红楼梦》二十八回中贾宝玉的“女儿”酒令云：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姿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四句酒令前后形成鲜明对比，撇开其“诗谶”的文学手法不提，仅就内容来看，与《木兰花》词意相同。

在男权社会中，晏几道表现出的男女平等观念难能可贵，闪烁着人道主义的光芒。其词作在浩如烟海的宋词中，如一朵奇葩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