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是谁酒圣是谁
九江,唐宋时称江州。唐宪宗元和十一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江州司马白居易送客人到浔阳江头湓浦口,宾主置酒话别。秋夜的冷风吹着枫叶和荻花瑟瑟摇曳,飒飒的声音更添凄清与寂寥,一轮明月在茫茫的江水中随波晃动着,老白和朋友相互间依依不舍的情谊也仿佛荡来荡去,无所藉住。分别的酒总是喝不痛快,越喝越惆怅满怀。
正打算就此别过,客人开船出发,主人打马回家。忽听得江面上传来清脆的弹奏琵琶的声音,婉转动听,哀怨忧戚,闻之令人如醉如痴。一时间老白竟忘记了回去,客人也不想着动身。于是老白派人去询问是何人在弹奏,并移船靠近邀请弹奏者出来相见,又叫仆从重新点起灯、添上酒。千呼万唤之后琵琶女才缓缓地走出来,怀里抱着琵琶仍然半遮着脸面。
白居易请她弹奏一曲,琵琶女调弦试音,先弹了一曲《霓裳羽衣曲》,接着又弹了一曲《六幺》。琴声时而浑宏悠长,嘈嘈如暴风骤雨;时而和缓涓细,切切如幽人私语;时而像花底宛转舒畅的鸟鸣;时而像冰下冷涩凝结的水流。这般高超的技艺似乎不是这个荒凉偏僻之地能有的,一问果不其然,原来这位琵琶女曾是京城负有盛名的歌女,是在国家级的乐团里担任过首席的呢!
当红的时候,音乐鉴赏家叹服,同行歌妓们嫉妒,官二代、富二代们争着献彩,收来的红绡不知其数,华美昂贵的红色罗裙被美酒渍污也毫不怜惜。然而,如此纸醉金迷的生活终究无法长久,那些疯狂“粉丝们”喜欢的是她的青春美貌,而不是她的技艺,随着年长而色衰,门庭渐次冷落,后来只得嫁给商人为妻。商人眼里只有钱,生意总是比家庭更重要,上个月又出差走了。于是她每日都到这渡口等他回来,怎奈空船孤月,秋水凄寒。
白居易听了琵琶女的故事,感慨良多,想到自己去年被贬到这里任江州司马。官场上的不得志,使自己年轻时报效国家的殷切愿望一次次被击得粉碎。都是在京城的繁华与热闹中经历过的人,如今被放逐在这遥远荒僻的地方,老白对琵琶女的遭际感同身受,于是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深切感慨。一年来的迁官病卧,听不到如此美妙的音乐,喝酒也往往是对着“春江花朝秋月夜”自斟自饮,所以喝下去的哪里是酒,都是寂寞而已!
白居易左迁江州,是他为官乃至一生的重要分水岭。之前的满腔抱负,包括一肚子不合时宜,秉承着一个诤儒的气节,遂有《秦中吟》、《卖炭翁》、《观刈麦》等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之后棱角磨平,心境趋于平和自适,他说自己是“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潜心儒学、道法、禅修,纵酒自娱,淡泊独善,诗作文章也呈现出“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闲适风格。从此白居易的后半生几乎只做这几件事:写诗、饮酒、弹琴、交友。
老白嗜酒如命,自号醉吟先生,还写了一篇自传体文章《醉吟先生传》。文中说:“家虽贫,不至寒馁;年虽老,未及昏耄。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自居守洛川泊布衣家,以宴游召者亦时时往。每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好事者相遇,必为之先拂酒罍,次开诗筐,诗酒既酣,乃自援琴,操宫声,弄秋思一遍。若兴发,命家僮调法部丝竹,合奏霓裳羽衣一曲。若欢甚,又命小妓歌杨柳枝新词十数章。放情自娱,酩酊而后已。往往乘兴,屦及邻,杖于乡,骑游都邑,肩舁适野。舁中置一琴一枕,陶、谢诗数卷,舁竿左右,悬双酒壶,寻水望山,率情便去,抱琴引酌,兴尽而返。如此者凡十年,其间赋诗约千馀首,岁酿酒约数百斛,而十年前后,赋酿者不与焉。”
这段文字的大致意思是:醉吟先生本性酷爱喝酒,喜欢弹琴和写诗。凡是喜欢喝酒、弹琴、写诗的人,大多都与他交往。洛川凡有饮集,醉吟先生都是常客。每当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有客来访,他一定为他们先打开酒坛,再翻开诗筐。喝酒尽兴之后,就自己弹奏《秋思》。如果兴致大发,便让家中仆从调好丝竹,合奏《霓裳羽衣曲》。如果兴致更高,则命歌妓演唱《杨柳枝》新词十数章,任情旷放,酩酊大醉才作罢。有时候会趁着兴致,到处游逛,轿子里放一张琴、一个枕头、陶渊明和谢灵运的诗集,轿杆左右各悬挂着一壶酒,循水踏山,完全由着兴致前往,抱着琴,喝着酒,兴尽而返。像这样子的生活持续了十年之久,仅在这期间便写了一千多首诗,每年酿酒都达到数百斛。
这篇文章还说:家里所有人都担心我这个样子太过分了,再三劝我别喝这么多酒了。我的答复是:“人的天性各有偏好,我也不是个持中的人。假设我不幸贪财去经商,挣了很多钱使四壁生辉,结果招来祸危,你们拿我怎么办?假设我不幸喜欢赌博,一掷数万金,输光了家财而破产,以至于妻子儿女受冻挨饿,你们拿我怎么办?假设我不幸迷上了服食丹药,节衣缩食也要烧汞炼丹,结果不成而自误,你们拿我怎么办?幸运的是我没有做那些离谱的事,我只是喜欢喝点酒写写诗,也没什么妨碍的啦!这就是刘伶听到妻子的劝说而不接受,王绩沉迷醉乡而不愿返回的原因吧。”
醉吟先生带着子弟进入酒房,围着酒缸,两腿伸直张开而坐,仰面感慨地说:“我生在天地之间,才能与品行比起古人差远了,可是生活比黔娄富裕,年纪比颜渊长寿,饮食比伯夷温饱,心情比荣启期快乐,身体比卫叔宝健康,这真是太过幸运了吧,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果让我抛弃掉自己所爱好的事情,那余生怎么过呀?”于是自吟《咏怀诗》一首:
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
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
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
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吟罢自己笑一笑,打开酒瓮舀出酒来,喝上几大杯,酣然大醉。过会儿酒醒了,接着吟诗饮酒,又醉了。醒来后继续吟诗饮酒,如此反复循环。于是视身世如梦幻,富贵如浮云,以穹天为帐幕,以大地为枕席,百年不过是一转眼。总是快快乐乐,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这就是古人所谓沉醉于酒中得以保全的道理啊,所以自号醉吟先生。到开成三年时,年纪六十七岁,胡须尽白,头发稀疏,牙齿脱落,但是醉吟先生喝酒吟诗的兴致丝毫没有减弱。
这就是真实面貌的白居易,一个惟以诗酒为务的老顽童。老白家境丰足,常年都是自己酿酒,而且据说白家的酒品质非常好。老白为自家的酒作诗夸赞:“开坛泻罇中,玉液黄金脂;持玩已可悦,欢尝有余滋;一酌发好客,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白居易酿酒自己喝,更喜欢邀请朋友们来喝,也经常把酒赠送给别人。据《穷幽记》记载,白家有一池塘,他宴请宾客,有时就在船上,命人在船舷挂百多个空囊,囊里装着美酒佳肴,吃喝时就拉起来,用完一个再拉起另一个,直到都吃光喝净。想来虽雅,也是很奢靡啊!虽如此,但老白究底是个乐善好施之人,每年除夕的时候,他会将自家的酒分送给乡邻们共享。
白居易交友甚广,在这些酒友、诗友和琴友中,有两位也是名闻遐迩的大诗人,他们就是元稹和刘禹锡。元稹和白居易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同科及第,终生为知己,也是文学上志同道合者,共同提倡和推动“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唐才子传》记载说:“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这二人的友情以钟子期和俞伯牙相伦也毫不为过,不是骨肉胜似骨肉,所谓金石可比。元白的唱和、赠酬之作特别多,绝对是文坛少有的好CP。
元白二人不管是在一处为官,或是各自外任而相隔千里,书信及诗歌唱和从未间断。有一次,元稹出使到东川去了,白居易与好友李建同游慈恩寺,饮酒时想念元稹,就写下了《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当日到梁州。
而甚为巧合的是,此时正在梁州的元稹也在思念白居易,他在同一天晚上写了一首《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刘禹锡和白居易一样,也是个做官总被贬来贬去、不得志的人,但是好朋友能常在一起饮酒赋诗,也是人生快事,在诗坛上有“刘白”之称。两人酬唱之作很多,甚至还专门弄了一本诗集,里面有不少大家耳熟能详的好诗哩。譬如这首我们很熟悉的,老刘写给老白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再譬如这首老白写给老刘的《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白是惺惺相惜之人,饮酒唱和,皆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官场上的失意,空有一腔抱负不得伸展,是二人共同的遗憾。白居易后来渐渐想得通透,但刘禹锡到老都没有完全释怀。他们心灵上的契合而相互赏识,观念上的差异也各自包容,可以这样说,自元稹去世后,刘禹锡是白居易另一个灵魂上的挚爱。老白还有一首诗《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
少时犹不忧生计, 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 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 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酝熟, 共君一醉一陶然。
白居易写过很多题目叫《赠梦得》的诗,其中一首五言古诗写道:
前日君家欢,昨日王家宴。
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
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多么令人羡慕啊!劝酒都劝得情深意笃,想想现如今常听到“都在酒里了”的话,是何其敷衍了事!人生在世,绝不贪求有白居易那么多的挚友,但得有一位知己酒友,于愿足矣!
南湖野客评曰:白居易字乐天,此字可谓当得其人。江州之前,每以“兼济天下”为己任,操心政事民生;江州之后,则以“独善其身”寄其志,纵情诗酒自娱。噫,此难得糊涂之人,亦绝顶聪明之人也!尝以书谓元微之云:“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又云:“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此亦“兼济”应有之义。白乐天好酒,更在晚年,有闲适之心,固得闲适之酒,有闲适之酒,可娱闲适之志,有闲适之志,则天地万物,过去未来,皆于我胸中自由自在,何可约束哉!乐天仰慕陶元亮、王无功之辈,世不见用则退而修己,不求闻达于汗青,但得畅意于林下,有诗有酒,有琴有友,昏昏然,陶陶然,何其快哉!乐天为诗,人称“诗魔”,言其刻苦入迷,盖有魔性也。乐天好酒,放达自适,亦有魔性,酒仙榜赠其雅号,名曰「酒魔」。
参考资料:
1, 后晋赵莹《旧唐书‧白居易传》
2, 北宋宋祁欧阳修等《新唐书‧白居易传》
3, 元辛文房《唐才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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