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莫字的诗(浅谈苏轼诗词中的“莫”字)

本站作者 2024-02-01 13:41:00

带莫字的诗

在读苏轼的诗词作品时,细心的读者会很容易发现,苏轼尤喜用“莫”字,在他目前存世的作品中,句中含有“莫”字的共388句,其中有205句的“莫”字居于句首,如我们最熟悉的“莫听穿林打叶声”、“莫怪鸳鸯绣带长”、“莫嫌荦确坡头路”。

当一位诗人经常使用某一字时,恰是证明了,该字定然与诗人个体的生命境界和思想情感,乃至人生观、价值观等都产生了共鸣。

如李白十分喜爱用“我”、“千”、“万”二字,在他的作品当中出现了318次“我”字,216次“千”字,232次“万”字。“我”字是李白卓著的个体精神与自我意识之体现,而“千”与“万”二字所蕴含的时间空间双重辽阔恰恰也映照着李白胸襟的博大、生命境界的宽宏。

再如杜甫的作品中则出现了177次的“愁”字;欧阳修的作品中出现了133次的“情”字;陆游的作品中出现了413次的“忧”字......把这些字结合到作者其人,不难推论——诗人会偏爱某一字,本质上是一种生命境界与思想情感的外化表现。

故下文笔者将试着通过分析苏轼诗词中“莫”字的几种巧妙用法,论述其在苏轼身上所对应的生命境界与思想情感。

在结合具体文本分析之前,我们需要先来看看“莫”字。“莫”在苏轼的诗词作品中,绝大多数都是作“不,不要,没有”之义。作为否定副词,它的程度相较于“弗、未、非、否、微、靡”显然更深,韵母仅由一个元音韵腹构成,且为入声字,在音韵上给人以紧急短促之感,否定的意味更加强烈、浓厚。但同时“莫”字又带有一定的劝诫、说教的意味,与“毋”字相比则又显得更加缓和一些。如“劝君莫惜金缕衣”,句中的否定并非是不留余地的,虽语气坚定但带有一些劝诫口吻,而“毋用戚戚忧”中的否定则更像一种命令口吻,不留反驳的余地,比之“莫”显然更为决然一些。

故我们可以达成的共识是——“莫”属于一个中等语气程度的否定副词,这也是苏轼中庸之道的一种体现。下面我们便结合到最有代表性的三段文本中,来逐一分析:

一、莫听穿林打叶声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可谓苏词中数一数二的作品,开篇第一句便用了“莫”字入题,为人之所不敢为,从意义上来说,这真可谓是旷词、大词之开笔,苏轼不用任何景物的描绘或形象的摹写来作铺垫,而是直接抛出了一个否定句,犹如《将进酒》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无端起兴一般,浅白的“莫听穿林打叶声”却同样能达到一种奇绝气盛的境界。

从音韵方面来说,“莫”作为入声字却放在句首,按照常规词的韵律是犯了大忌,但苏轼不愧是“曲子缚不住者”,开篇首字便铿锵有力,直击高潮,犹如琵琶曲《十面埋伏》的开头扫弦一般,急促而有力,顿时将人拉入到作者构建出的心境情景中。

再把它结合到整词中看,“莫听穿林打叶声”,“穿林打叶声”讲的是雨声,但这雨却不仅仅是沙湖道中的雨,更是苏轼被贬黄州时对于仕途风雨的一种隐喻,但在词序中苏轼言“余独不觉”,因此苏轼对此等穿林打叶的大雨却仍能说“莫听”,反而“何妨吟啸且徐行”,这是一种超脱喜悲、物我的旷达,苏轼不为大雨所动,这其间有一种“曾经沧海不惧水”的意味,经历过乌台诗案这等性命攸关的大场面,沙湖道中的雨则就难免显得可爱了起来。

大多数人认为此处的“莫”是作“不要,不必”解,按照此解,则可理解为苏轼觉得没有必要去听那穿林打叶的大雨声,此处的“莫”字则带有一种惯看风雨、超然世外的不在乎。

但“莫”字未必不能作“没有”一义来解,如果是“不要去听”,这更像苏轼与读者的对话,带有一定的劝诫说教口吻,这有违苏轼的旷达与超脱。而“没有去听”才更显得苏轼是不在乎的,超然的。这里的“没有”还带有一种“空”的意味,正如下文苏轼写道“也无风雨也无晴”,两者皆不是,便是一种“空”的意境。而且这种介于“风雨”与“晴”两者中间的状态,正如“莫”字的语气程度一样,都是苏轼中庸之道的一种外化体现。

二、莫怪鸳鸯绣带长

《定风波·莫怪鸳鸯绣带长》

莫怪鸳鸯绣带长,腰轻不胜舞衣裳。薄幸只贪游冶去,何处,垂杨系马恣轻狂。 花谢絮飞春又尽,堪恨。断弦尘管伴啼妆。不信归来但自看,怕见,为郎憔悴却羞郎。

虽同是《定风波》,但“莫怪鸳鸯绣带长”一词截然不同于“莫听穿林打叶声”,后者的主旨是旷达乐观、超然物外,而前者的主旨是压抑矛盾、凄凉苦楚,全词以闺中歌妓的视角,用第一人称写作手法叙述了一个闺中歌妓因色衰而被丈夫嫌弃冷落的故事,极尽刻画妇人的内心。而这种内心的刻画却又是由一个万能的“莫”字展开的。

“莫怪鸳鸯绣带长”,这里的“莫怪”可谓是神来之笔,与“莫听”的浅白不同,“怪”字作为情态动词用在这里,是把妇人的凄楚可怜反衬到了极致。“莫怪”二字是一种带有卑微感的请求,可译成“你莫见怪”或“请你不要怪罪我”。当一个闺中被冷落的歌妓,面对在外风流的丈夫时,第一句发出的心声竟还要以“请你不要怪罪我”开头,极尽描写妇人心理的卑微感,与丈夫在外风流的所作所为形成对比,反衬出其凄楚可怜。

这里的“莫”与情态动词连接在一起,除了表达否定之外,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催化剂。短促的入声“莫”字居于前,是在为后面的情态动词开锋,最终二者构成一把剑刃,把情感的表述变得更加锋利。这种情感的锋利感是从何而来的呢?这涉及到“莫”这个字本身的源流。《说文解字》中关于“莫”的解释:

“会意。甲骨文字形。从日,从茻。太阳落在草丛中,表示傍晚天快黑了。是‘暮’的本字。本义:日落时。”

与“暮”字互为本借的“莫”,由于形近与音近的关系,总会给人以一种迟暮的悲哀感,这是诸如“勿、毋、否”等其他否定副词无法带给我们的感受。如韦庄《菩萨蛮》中的“未老莫还乡”;李白《将进酒》中的“莫使金樽空对月”;陆游《钗头凤》中的“莫,莫,莫!”等。其中的“莫”字都带有一种悲哀感、寂寞感、迟暮感。

因此,当一个本身就承载了一定情绪的否定副词再和情态动词结合起来的时候,“莫怪”二字便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

三、莫嫌荦确坡头路

《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在《东坡》这首诗当中,“莫嫌”与“莫怪”一样,使用了情态动词,且“嫌”与“怪”意思相近。但区别在于话语指向的对象不同,“莫怪”是苏轼拟闺中歌妓的口吻向丈夫说话,而“莫嫌”更像是一种自语。苏轼在告诉自己,不要嫌弃这坎坷的坡头路,我就是喜欢这样拄着拐杖的铿锵声。

苏轼的旷达心境很大一部分都体现在这些带有“莫”字的自语中,并在这样的自语当中再次巩固了他的旷达。除这首《东坡》外还有《菩萨蛮》中的“莫凭小栏杆”;《卜算子》中的“莫惜樽前仔细看”;《江城子》中的“莫使匆匆云雨散”。笔者认为,以“莫”自语其实是一种对待自我愁绪的排遣方式。

叶嘉莹在谈及大晏词时说:

“正是对待苦难处理安排的不同,造成了各个词人风格的不同。李后主是根本没有处理安排的办法的,他只有一味沉溺于悲苦之中;再如苏东坡是超然的旷达,欧阳修则是有一种遣玩和欣赏的意兴;而大晏似乎有一种安排处理的办法。”

文中提到“苏东坡是超然的旷达”,但这种超然与旷达并不是无中生有,无迹可寻的。在苏轼的诗词中,他频繁地以“莫”自语,在与自我精神内核不断对话的过程中,排遣掉那些愁绪,最后告诉自己“莫听、莫叹、莫嫌”,从而达到一种对于外物的超然之旷达。

这种处理愁绪的方法是十分高明的,他不会像李后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般,浩荡难止;也不会像欧阳修“迢迢不断如春水”一般,延绵不绝;也不像大晏“无可奈何花落去”一般,束手无策。

苏轼是通过“莫”的频繁使用,不断地在内心进行否定,对所有或大或小的愁绪进行心理上的打击和贬低。因此读者在读到这些带“莫”之句时,就仿佛真的进入到苏轼的旷达心境中,一种“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豪情和超然便油然而生。

这种以“莫”自语与陆游《钗头凤》中的“莫莫莫”与“错错错”的叠字连用相比,则此“莫”非彼“莫”了。俞平伯先生认为“错莫”本为连绵词,古已有之,但陆游却把二字拆分开使用,并且连作三叠,我们都知道这首词背后的凄婉爱情故事,因此戴鸿森先生认为,联绵词分拆用,实属破格,常理常情所不能拆的,如今却硬生生地拆开,这中间恐怕寓有“棒打鸳鸯”、“刀劈连理”的愤懑。因而三个“莫”的叠字并未透露出超然旷达之感,反而是有种追悔莫及的悲哀感。

所以说,同一个字也会因为不同人的不同使用方法而拥有其独特的意蕴内涵和审美特点。对于苏轼而言,笔者认为这个“莫”字在他的整个豪放旷达的心境与作品风格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结语

孙康宜在《词与文类研究》中认为,苏轼作品之所以豪放,归功于他善用情态动词与疑问句的修辞法。情态动词的使用除却刚刚说到的“莫怪鸳鸯绣带长”的“怪”外,还有“莫叹平原落落”的“叹”、“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应”等。疑问句的使用则如“谁道人生无再少”、“谁怕”、“何事长向别时圆”等。

笔者认为,除了情态动词与疑问句的使用,被苏轼使用在388句中的“莫”字也应该被提高到和前二者相同的地位。因为“莫”字同样也是一种“豪放修辞”。“惯看风雨、超然世外的不在乎”、“悲哀感、寂寞感、迟暮感”、“对待自我愁绪的排遣方式”,这是上文所归纳出“莫”字的三大特点。这三大特点殊途同归,最终都指向了苏轼超然洒脱的人生境界,这种境界是后天难以习得的。豪放不仅仅是苏轼自己在面对苦难和愁绪时,仍能保持豪情与乐观,更是在这种苦难当中,仍能够对世间人、世间物保有关怀与怜悯。而这种豪放的心境体现在字里行间时,“莫”字就是其不可忽视的一个介质。

苏轼的得失淡然、旷达乐观、超然物外、心怀天下、关爱世人等性格品质和思想境界,其实都能在一个“莫”字中风流尽显。

参考文献:

1、《内心世界的超越与平衡——由《定风波>透视贬谪对于苏轼生命体验的意义》——董岩 《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9年07期)

2、《苏东坡传》——林语堂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3、《一首心灵调适的欢歌——苏轼<定风波>解读》——朱丽芳 《名作欣赏》(2019年09期

4、《从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抒情逻辑谈起》——王以兴 王春玲 《语文教学之友》(2018年05期)

5、《论苏、辛词的不同建构》——毛岫峰 《盐城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8年02期)

6、《陆游<钗头凤>疑义试析——与俞平伯先生商榷》——戴鸿森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0年03期)

7、《坡仙化境——苏轼<定风波>的哲理解读》——耿灿 《语文学刊》(2015年19期)

8、《词与文类研究》——孙康宜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9、《灵溪词说》——叶嘉莹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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